在周末的一大早接到企微里的消息通常不是一件妙事。全体毕业班班主任紧急返校参加校长会议,竹晏深出门时候兰箐幽还没起床,他简单洗漱后抓起书包就跑下楼开车冲往学校。
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只不过这样突击的开会时常发生,尤其是对于毕业班的老师们。
常务副校长刚从区里开完会,看到区考和一模成绩,辗转反侧睡不着,于是也没让高三老师们过个安稳周末。世人单知道那个段子,老师们敲着黑板恨铁不成钢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睡得着么,反正我睡不着。但不知道身为老师,精神永远紧绷,学生经历高考涅槃重生就能放飞了,老师们却要跟着一届届的学生睡不着觉,看不到尽头。
开会第一件事,自觉将手机放到讲桌前手机袋里。
散会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竹晏深心里有事,合上笔记本就要走,偏又被靳绍芹喊住。
靳绍芹把人喊到自己办公室,玻璃门一掩,“我见过的学生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她穿着波羽绒马甲坐在办公桌后,“竹老师,你对学生的同情也要适可而止。”
“我没有同情过任何一名学生。”
“每个孩子都是独立个体,有既定的发展轨道。你我要做的不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而是告诉每个人最适合的路怎么走。”靳绍芹又说,“六选三分科时候我找家长谈话,很多家长对我有意见,说要学理化,未来高考能报的专业多。就那孩子,高一时候理化都没及格过,政史却能考到七十分,我为什么会同意她报理化?无论家长多么反对,我都要坚持让这孩子选政史。”
“青春期的孩子心性不定,家长又过于溺爱。我带过这么多学生见过太多样本了,我知道什么是对他们最好的。”
竹晏深心下对此一句话都不认同,却也没开口反驳。
“方析已经不适合上学了。”靳绍芹直接给出结论。“我不希望最后看到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故,我这么讲,你听得懂么?”
“高一的成绩不代表什么,高二也是如此。因为我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班主任,我更了解每个孩子真正的脾气秉性,我深知哪些成绩有欺骗性,而哪些成绩真实到足以作为参考。”
“你还是没有懂。”靳绍芹不满竹晏深的唱反调,用指节敲着办公桌,“方析已经不是学校以及你我能掌控的,我们谁都无法判断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这个时候劝退,或者赶紧让他春招走掉,我们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一个双一流入学名额。”
“竹老师,你不过与他们朝夕相处三年,你又能多了解他们?”
靳绍芹斩钉截铁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成熟到你难以想象,有时又幼稚到无法理喻。请你相信一个成年人的判断,而不是顺应所谓地对孩子的理解。”
“靳老师,你给我的建议我已经与相关学生一一沟通了。我还是坚持那句话,只要学生不放弃,我就不会放弃。”
“学生做梦你也跟着做梦!”靳绍芹一拍桌子,“成天上课打瞌睡考试不及格的学生跟我说要考211,那不是痴人说梦?他们再怎么不放弃,上限已经在那里。而你,到时候你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和升学率么?”
“教育不是……”
靳绍芹打断他,教育是什么?当老师是你的一份职业,你不需要考虑走出这个学校,你的学生将要面对什么,是坦途还是失业都和你没关系。只要他们还在学校一天,就要埋头为分数拼命,只要你还是一名教师,就要为升学率负责。
竹晏深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是在S市,一向以开放创新闻名的S市,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位年级主任竟然还会说出这些十几年前他读书时听到的言论。他当时有多反感这些言论,如今就有多么想打破这些桎梏。
“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你好。”靳绍芹缓下语气,“能为孩子兜底的父母早就不在应试教育赛道里卷了,他们才有资格谈热爱,自由,民主。”靳绍芹叹气,“如今留下的还是大多数。只要这条路径依赖没有改变,我们面临的与过去没有不同,反而竞争会越加激烈。”
“早点让孩子们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坏事。”靳绍芹说,你想想你自己,在职业道路上又有什么是自己能左右的。
竹晏深不去看靳绍芹,只是看着地上的光影,“您说得对,我都无法左右职称评定。”
“年轻人不要太有情绪。”
办公室一时间静默,靳绍芹等着竹晏深的答复。后者双手放在膝盖的笔记本上摩挲着钢笔,久久沉默不语。
“你再想想,好吧。”
竹晏深起身,“下周的家长会,我会与方析的家长再谈谈。现在不是谈该如何提高升学率的时候,而是如何帮助方析渡过难关。”
靳绍芹神色复杂看着他,“你有时候与方析真的很像。”她有点惋惜又苛刻地说,“你们本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本应该,这三个字最没有意义。这世上多得是本应该的事,可哪一件尽如人意了?
竹晏深边开车边回味靳绍芹的这番谈话。遵从与违背,是个问题。他想到了方析问他的所有问题,竹老师,你孤独么?考第一然后呢?老年级组长问过竹晏深,除了成绩之外你有仔细关心过每个孩子的成长么?
在他眼里只有成绩时,年级组长说要关注成绩之外的东西,在他关注成绩之外的东西后,新的年级组长用铁的命令告诉他升学率才是唯一的准绳。
这一路走来,总有人不断告诉他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他确实没办法左右自己。他明明这么聪明,比同龄人更早看透事物本质,却也只能做碌碌无为的大多数。
竹晏深从来没有如此烦乱,这种无序令他下意识想躲避。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他又想到了其他。他好像逃避了很多东西,只要是复杂难解的,没有确切答案的,他解决不了的都选择了逃避。选择做老师是因为觉得与学生打交道简单,讲课做题都是他所擅长的,选择和兰箐幽做搭子只是为了搪塞父母顺便回避所有亲密关系带来的副作用。
可他真的避得了这些么。
他羡慕贺顼,贺顼的处事准则也是不解决不纠结,可是他能完成自洽,不争了就是真不在乎,就像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他和贝锦璨在一起,那贺顼就选择不结婚,只过好当下每一天。
竹晏深说放下了,却不是不在乎,是不得已。原来他什么都没把握过。就连想主动一次,为方析做点什么,为兰箐幽做点什么,都找不到门路。
这些事情从没有人教过他,竹晏深好想回到十八岁,面对满分的试卷,问周遭的大人,在人生的考试中该如何落笔答题。
开会时候他就惦念着手机袋里的东西,兰箐幽没等到他会不会着急,夺命连环call或者发一长串信息。拿到手机后看到空空的聊天框,他心下不是滋味。想到这,竹晏深踩下油门加速开往湖边别墅区。
一路闯了几个黄灯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了箐囍门。
兰箐幽正往店里搬花篮和装饰物,竹晏深解开安全带跑下车,“我来帮你。”
两人将店门口打扫干净回到工作室时候,太阳最后一点的余晖也消失了。
竹晏深意识到从见面至现在,兰箐幽一句话没和他说。
他看到桌子上放着剩下的伴手礼,问,我能拿一个么?
兰箐幽也只是点头。
他拆开包装盒拿出红皮绳手链掂在手里,“这是情侣款吧?”
兰箐幽审视着看着他,眼神没有温度。他试探着用带有哀求的语气,“我去买了男款戴,你戴这条,好么?”
兰箐幽终于回应他,一声冷笑。这男人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她是单纯,但不意味着好骗。他站在这里,连一句对不起和解释都没有。不过她也不需要。
“对不起,”竹晏深有点着急,“今天一直在开会。”
“辛苦了。”她没什么兴致听,转身要关灯要锁上门。
“你怎么了。”他去拦她的胳膊,兰箐幽一把打掉他的手,回头狠狠盯着他。
他想按明灯光,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对峙,仅依靠隔壁残照的霓虹,看不清彼此真实的表情。就在此时,兰箐幽哽咽了一下,“竹晏深,我们离婚吧。”
竹晏深心里掀起巨大风浪,表面却还是平静,他坚持开了灯,重新坐下,“你怎么想的?”
兰箐幽却笑了,像面对客户时那样弯着眉角,故意笑得甜美,“为了彼此更好的发展。”
竹晏深沉吟半晌,“你不要冲动。是因为我今天爽约么?对不起,我真的有躲不开的会议。”
她说,你来不来我都无所谓啊,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你有你的节奏,不必迁就我。
“先回家,明天再说。”
“我不要!”兰箐幽激动起来,她实在无法做到像竹晏深这样平静,她动过心又死心了,她真的无法做到像他那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想和你维持这样的关系了。”
“是哪种关系?”竹晏深说,我们有很多种关系。
“所有。”兰箐幽看着他的眼睛,“全部!”
“所以你说的离婚不仅仅是解除法律上的婚姻关系?”竹晏深逐渐明白她的想法,“我和你全部的交集就此断裂,对么?”
兰箐幽说不出话,深深咽了一下,点点头。
“我不同意。”竹晏深清晰果断地拒绝。
“我不要再做你的搭子了,你听不懂么?”兰箐幽哭出来,我想过冷暴力,和你平静分开。我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我不要了就是不要了,我不要你了竹晏深!
“冷静点。”
“我非常冷静。”兰箐幽哭着去推稳如座钟的男人,“你说的,只要一个人喊停,我们就结束,我要离婚!”
竹兰深握住她推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你记得我当初怎么说的么?我说,不走入真正的关系,就不会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不会有摩擦,不会有争吵。”
“你是失望我今天的失约么?”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我根本不在乎你来不来!”
“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兰箐幽有点歇斯底里,她多希望他也暴跳如雷,或者庆幸地干脆说分手。无论哪一个都好,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如往常的平静,甚至还帮她分析缘由。
“发生了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竹晏深不松手,仍旧拉着她,“离婚这种事怎么能想说就说。”
“我认真的!”兰箐幽挣脱他,“字面上,也是实际意义上的,离婚,结束了,我不想和你有瓜葛了。”
“你有喜欢的男生了?”竹晏深在祈祷和等待,只要她说出一个肯定答案,他遵守规定二话不说就退出。
“没有。”
“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逻辑。”
“我很笨,我没有逻辑,我只有意气用事。”兰箐幽说,我想一出是一出,我就是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就是不想和你做戏了!
看着在眼前咆哮的小狮子,竹晏深继续平静道,“你失望了,你在和我争吵。”
兰箐幽停下。
“你走入了真正的关系,所以我们有了摩擦。”
兰箐幽愣住。
竹晏深拿起她外套,回家。
“竹晏深。”兰箐幽站在他身后喊他,他回头,看到她泪流满面,“我要离婚。”
他不知她为何如此痛苦,活像是他将她囚禁在身边当做禁脔虐待一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