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台风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夏台风，虽然已经十一月份，台风仍旧以摧枯拉朽之势登陆S市。雨不大，或者说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狂风吹散了，漫天不见雨，又漫天都是雨。
竹晏深批完一模物理试卷，再次整理每一个学生的六门综合成绩。有些人高一高二还算努力，到了高三成绩就跟断线风筝一样往地上掉，而有些前两年吊儿郎当逃课打游戏的混子，竟然像模像样拉高了平均分，眼看着排面往前窜。
他打印出来成绩表，视线沿着着细细的表格逐一往下走，偶尔停下思考一会。
“师兄，还没下班？”
竹晏深头也不抬，“在分析一模成绩。”
“优胜课材料和升职述职写了么？”
“实在抽不开时间。”竹晏深说，比起这些，我还是想把精力放在学生身上，这是我第一次当毕业班班主任，如履薄冰。
贺顼有点意外，以前竹晏深不是这样的。谈不上不负责，但是对于学生成绩更多是随缘。竹晏深一向崇尚课题分离，他有他的课题，学生有学生的课题，他尽职教学，至于学生能吸收几成，各靠缘分。靳绍芹的意思，升学率要紧，成绩一般的学生就让他们走春招算了，民办也好，大专也好，有个去处赶紧塞进去。竹晏深表面应付着，内心却起了犹豫。
靳绍芹给竹晏深拉了一份名单，建议走春招。竹晏深把这事压下来了，逐一找孩子们谈话，想不想拼一把高考？人生能不能留有遗憾？
但凡孩子不放弃，他就不会放弃。
升学率只是数字，不等同于学生的未来。
靳绍芹当然看得懂竹晏深的心思，冷笑问，KPI和评优你不要了么？
课讲得好，只是第一步。若是讨不来领导欢心，职业生涯也就止步于此了。
名单一路向下，在表格腰部，竹晏深才找到方析的名字。
他又请假了，一模后有一周都没来上学。在操场割腕自残后，靳绍芹明确提出让他休学，竹晏深力排众议将他留在了课堂。后来总是陪着方析在办公室自习，他备课，他写作业。
曾经一度相安无事，方析重新回到榜首成绩稳定了个把月。这次一模，他再次弃考，突然就放下笔跑出教室，气得流动监考当即找到竹晏深，话说得刺耳又尖锐。
竹老师，您知道自己面临的境地么？你何苦将前程搭在一个即将毕业的孩子身上？你会带无数届高三学生，他就是最普通的一个毕业生。
春招名单中也有方析。靳绍芹的意思是，要么劝退，要么让他靠底子赶紧投档录取，总之不要再做分母拉低升学率。
“竹晏深，这么一个清北的苗子折在你手里。”靳绍芹欲言又止，失望地挥挥手让竹晏深离开办公室，“算了，早点下班。”
贺顼收拾了书包，说台风天早点走，就告别了竹晏深。人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扭头喊，“师兄……”
“怎么？”
“方析……来了。”
竹晏深一惊，回身看到少年缩着肩膀默默走过来。
方析在竹晏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手绞在一起，“对不起，竹老师。”
“为什么道歉？”
方析摘下眼镜，疲惫道，“让您失望了，这次一模……”
竹晏深不让他继续往下说，“最近还画画么？”
“嗯。”他微微垂下头。
“能看看吗？”
方析转身摘下单肩背的书包，拿出卷边的画本递给他。印象中，方析的课本都归置得非常整齐，包着书皮写着名字，他看过他的笔记，字迹整齐干净。而眼下手里的素描本封面有铅笔和水性笔的污渍，内页也粘在一起。竹晏深翻到后几页，看到图画越发凌乱，很显然作者失去耐心，连像之前那样认真地发泄情绪完成一幅完整的画都做不到了。
凌乱的线条布满纸张，竹晏深已经分辨不清那些图案。
“方析，我想，我们可能需要医生的帮助。你考虑休息一段时间么？”
“你也不让我读了么？”
“也？”
“你们都对我有敌意。”
方析问，竹老师，你孤独么？你之前当学生时候考第一，你孤独么？竹晏深认真想了下，分数与这些不相关。确实，于我而言，考第一谈不上兴奋，但是我从不孤独。
“没有人想让我好。”方析眼中逐渐积起火苗，“他们都在背地里议论我，笑话我没爸爸，说我只会考试，就算考第一又如何，家里不还是这么穷。”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我要飞！你们都不让！”方析突然大声起来。
竹晏深比他还紧张，不错过方析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和表情，他想，他也要采取一些措施了。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竹晏深看都没看就挂断。再响，又挂断。第三次响起时，竹晏深看了眼电名字接起电话。
“我打不到车，你能来接我么？”是兰箐幽。
“在忙。”
竹晏深把手机调成静音，挪动椅子靠向方析，没有人笑话你，也没有人阻止你变得更优秀。方析捂住耳朵，不，不，我又听到了。他惊恐地指着墙角，你看，他们在那里。
谁？
那些人。
方析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喊了无数个奇怪的名字，一一列举，说这些人总是出现，有时候在夜里，有时候在课堂上。竹老师，他惶恐抓着竹晏深的手，在你讲课时候，他们也出现过，就在你的背后。
竹晏深皱着眉摇头。
你一转过去他们就出现了。
竹晏深反握住方析的手，试图让他平静，方析，方析。
“对不起，对不起。”方析说着说着就跪下来，“我要继续读书考试，我再也不飞了。”
竹晏深费力拉着他起来，方析混乱地软在地上胡言乱语。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竹晏深拉着他校服往上提，怎么也拽不动，他露着脊背跪在他脚下，伏地哭泣，竹老师，呜呜，竹老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