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帕萨特停在老邱家门口时候天已经擦黑。
竹晏深留在车上看各区期末考试分析，兰箐幽嘱咐了好几句别走远了，一个小时后回来接她。竹晏深根本没回应，事实上，他就一直停在老邱家门口，也没打算走。
撩开军绿色棉布帘走进去，兰箐幽被呛得猛咳。屋里烟雾缭绕，不，烟熏火燎，全是刺鼻的烟味。
老邱在手旁矮木柜上歪了下烟头捻灭，招呼其他人把烟掐了，说，兰小姐是从市里来的，你们都尊重点人家。
算老邱在内一共六个人，都起身跟兰箐幽打招呼。
兰箐幽赶紧让人家坐下。自己不过就是一扯红线的媒婆，别整得跟领导来视察工作似的那么严肃。她说，你们该抽就抽，我说我的。
翻开笔记本，兰箐幽把收费标准和服务流程干脆利落介绍一遍。有个跛脚的矮个老头儿问，只能拍照么？
“那你还想干什么？”
“加多少钱能过夜？”
没等兰箐幽开口骂，老邱最先不乐意了，他夹着烟朝跛脚的指过去，别吓着人姑娘，她给你找人假结婚，又不是真暖被窝。兰箐幽说停停停，不是结婚也不是暖被窝，你们老家不就是有个习俗，没结婚不能入祖坟么。找个女人拍结婚照，就算结了婚了。搞清楚，我就是帮你们安排拍照事宜的。
“什么叫事宜？”一直闷头抽烟的一个胖子突然问。
兰箐幽卡壳，换了个词，“事情。”
“俺们没文化，你说得通俗点。这个女的可以挑不？”
“你要挑啥样的？”老邱问。
“年轻点，漂亮的。”
兰箐幽暴汗，再说一遍，就是跟你们拍照，除此之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当点菜呢，还挑，有人能跟你们照相就不错了。
胖子疑惑道，你不能是骗子吧？老邱，给俺们看看你照片。
老邱一开始说收起来了不好找，后面又说没啥好看的，不给看。老光棍们更来了兴趣，一起起哄要去抢老邱手机看照片。兰箐幽喊了几次才控制住局面，面对加起来三百多岁的一群人道，挺简单的事，我也不挣什么钱，邱叔替你们着想，求了我好几次我才来。
定金二百，年前帮你们搞定。兰箐幽调出收款二维码往中间一放。
老光棍围了一圈，面面相觑谁也不动弹。
“有点贵。”跛脚的说。
老邱喊，入不了祖坟，你花多少钱都白搭。
这么一喊，才有人扫了码付了定金。额外的三人没主意，人云亦云，看别人都交钱了也给了兰箐幽定金。
兰箐幽突然觉得挺可怕的。都说人不亲地亲，他们无条件相信老乡，听了老邱的话就把钱付给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果她真是骗子呢，今天不过收了几百块钱，明天若是收了几万几十万，然后尾巴一夹捐款逃跑，他们又去找谁说理。
她抬头望了四周的人，他们无不是皮肤粗糙指节宽大，手指上有着老茧或冻疮，眼睛里或空洞茫然或认命无奈。他们的眼白微浊，与单纯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
老邱是个老烟枪，经年累月的纸烟熏黄了雪白的墙壁，屋子里灯泡瓦数也低，兰箐幽觉着这些人就跟这屋子里的氛围一样，脆弱混乱却破破烂烂地坚守着。
众人谈妥了事情各回各家，闹哄哄的屋里又重回安静。
老邱坐在床沿一口口地抽烟，也不说话。
兰箐幽耐心地等，无聊地看灯泡照着家具在泛黄的墙上投出夸张的影子。而高低影子之间又有个背影格外沧桑。
微佝偻着脊背一动不动。
“哎。”老邱长叹口气。
那影子也跟着动，朝旁边歪了歪，老邱翘起了二郎腿，手肘撑在大腿上，弯得像个虾米，一个已经老去的虾米，即将风干。
“我不想给他们看照片，我不想让别个男人看见她。”老邱按亮手机，兰箐幽这才发现他的手机壁纸就是和方春玲的那张合照。
老邱摩挲着方春玲冷漠的眼睛，“老了老了，黄土埋半个身子了，突然就想找个伴了。”
“以前家里穷，连大瓦房都盖不起，讨不着媳妇，索性就了了心思。一心侍奉爹妈，把老的一个一个送走了，又遇到哥哥中风了。嫂子在城里给孩子带孙子，我把哥哥接过来，一边干力气活一边伺候他，去年他没熬过年关，就在这张床上烟气了。”
兰箐幽有点害怕，瞥了眼老邱身后的床，一床蓝色薄褥子一床黑格子薄被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想着这辈子也就这么样了。”老邱突然自嘲苦笑，“老房子着火真可怕。”
兰箐幽试探道，“你想……”
“上次你领来跟我照相这女人，我猜没有男人。你帮我们说个媒。”
兰箐幽该怎么和老邱解释，现在的红娘早就不是他印象中那种媒婆。她做线上引流，做线下速配联谊，做会员制服务。男人女人都跟流水线上的产品，在她眼里幻化成了一个个物质标签，两条流水线逆向而行，遇着合眼缘的就送做一对下线过日子去，其他单身的继续在上面循环。
而老邱看上了某个特定的人，像个未出阁大姑娘那么害羞，要媒妁之言在前，请她帮他去说亲。
“你都不了解她。”兰箐幽说。
“到我这个年龄，就不会考虑那种虚的。有个人你想对她好，愿意让着她哄着她，这日子就能过得下去。”老邱直起身子，“我对她什么都不知道，叫什么住哪里，你帮帮我，兰小姐。你这边怎么收费？”
从老邱家里出来，一眼就看到门前那辆黑色轿车。兰箐幽拉了一下车门，没打开。竹晏深挂断手机解开中控锁。
她矮身入座系上安全带，走吧。
从民工村出去的这一段路没有灯，竹晏深打开远光踩着刹车开得小心翼翼。
她刚才又反问老邱怎么就想要结婚了。话一出口她意识到同样的错误她已经犯了第二次。陈盒教育过她，她只需帮客户解决怎么结婚的事，而不用操心为什么结婚。
现代社会里婚姻是男婚女嫁，又不是，它的本质似乎脱离了某种以家庭为单位的经济倚靠，但又没完全脱离。城市在进步，人们在寻求自我，却只不过是表面意义上的自我，婚姻面前，多得是白天在职场上挥斥方遒的人退化成几百年前的封建男女，用最原始的男物质女貌美给对方打分。
这或许是生物进化中刻在基因里的趋利避害的本性。而老邱不需要传宗接代，也无需借助婚姻平步青云，他的婚姻述求，难道是最纯粹的男女原始结合的冲动？
男女结合有那么多种形式，为什么要结婚。
寻思了一圈，兰箐幽给自己的逻辑一个完美的闭环，却是个死胡同。
老邱说，兰小姐，我是个俗人，没读过书，讲不出大道理。对一个女人好，就是想把她带在身边过日子。结婚是一种契约和宣告，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女人，你们别想了。
真老派啊。兰箐幽虽然口口声声说箐囍门立志解决全年龄层婚恋需求，而船到桥头，她发现也没法自然直。
想渡过这条河，她还需要点功夫。
“过年回家么？”一直没开口的竹晏深问道。
“不回，就在S市。”
“去我家，我爸妈想见见你。我跟他们说我结婚了，他们以为我骗他们。”
兰箐幽果断道，“不去。”
“你就当陪我演戏。”
“谁要陪你演戏？”兰箐幽不满，“你我都是独生子女，过年各回各家太正常不过。凭什么我要参与你的一家团圆，我一外人看你们家其乐融融。”
“怎么是外人。再说你也不回家。”
“我不回家和我去你家是两件事！”兰箐幽很坚持，“我和你的关系仅局限于这个小家庭，别扯上一辈子关系的弯弯绕绕。我又不认识你爸妈。”
“我也可以去见你爸妈。”
兰箐幽打断竹晏深，“没必要！你当这是买菜，还等价交换？”
“住一晚就回来。”
“还要住？怎么个住法，睡一张床一个被窝么？那是不是还要闹出什么动静来以假乱真？”
“……”
“死了这条心。都什么年代了，别道德绑架。”
“房租的事我答应你。”竹晏深说，“后面三个月你都可以晚交房租，只要你答应帮我在爸妈面前把这关过了。”
“你真在跟我谈条件？”兰箐幽差点打开车门就跳下去，她火冒三丈，“我们结婚条款上没这一条。”
“能签署补充协议么？”
“做梦！”
嘭。
车子经过一个弯道，前轮掉下水泥路，卡在路边河沟的乱石里。
谢特！
竹晏深狠狠一个刹车，兰箐幽跟着惯性向前倾，差点撞上挡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