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带感情的声音,令听者不寒而栗,并以看似最无辜的言论留下藐视嘲笑的痕迹。
——玛丽·佛朗斯·伊里戈扬
*
东北九月的天虽已转凉,可到了中午,仍残留着几分燥热。
滨海市东区的一家银行支行里,电扇声嗡嗡作响。
绿垫椅上挤满等候的人,各个把资料报纸当作扇子,嗦啦啦的,掀起一片稀碎纸声。
墙上的时钟指向两点,窗口职员准时换班。
3号窗口的年轻女职员徐徐坐回工位,虽然按下了通知键,可还是满面春风地沉浸在与同事的闲聊中。
“就是说啊,他家这份子钱其实已经不算多了,换了那个谁可就不一定了……”
她边唠着,边下意识缓慢回头。
一张双腮凹陷的大脸撞入余光。
“唉呀妈呀——”
女职员打了个激灵!
定睛一瞧,原来是个男人正贴着玻璃往里头窥看。
那张脸黝黑、消瘦,双眼突出泛红,鼻孔因紧贴玻璃放大成了两个圆孔。
暗黄的牙齿紧紧咬合,时不时还会咀嚼一下,像极了动物园里想要吃掉游客的野兽!
女职员缩在那里好一会儿,缓过神后立马露出嫌恶的表情,警告道:“先生这里不允许偷看,请您往后退退好吧,配合一下。”
捎带手朝窗口前的椅子上指了下。
男人倒也没纠缠,脸又来回滚了一会儿,便听话挪开了。
油腻的印子后面,隐隐露出了他花白凌乱而且打绺的头发。
女职员这才发现这人不光脸油得发腻,就连衣服也破旧邋遢,好像几年没洗。
心里不由更加膈应,但基于职业素养,还是尽可能保持客气地问道。
“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
“我要取钱……取我的钱……马上……立刻……取我的钱,我的钱……”
男人蠕动着干裂的唇,边说边开始在他身上摸索。
半晌,从破损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红皮存折。
存折也有些褪色,封皮还蹭上了不知是什么的污渍,黏黏糊糊。
女职员苦着脸取过存折,唯一的念想就是赶紧办完这件事,赶紧把这个人打发走。
可是当女职员拿来存折一瞧。
一、二、三、四、五……八?
八位数?存折里竟然有一千万之多!
女职员目瞪口呆。
在这小分行窗口办事那么久了,来存钱的基本都是附近居民,几千几万封顶。
这千万数字还是头回见到!
女职员不由又朝男人看了眼,怎也不觉得会是手里有这么多钱的人。
由是起了疑心,悄悄给旁边一个小姑娘递眼色暗示小姑娘去找支行经理。
女职员自己则试图拖延道:“您得再给我下身份证,不然不能取。”
男人歪着头,眼睛滴溜一转,突然瞪得浑圆!
“不对……不对!”
他猛捶起了玻璃窗,砰砰砰地攻击起来!!!!
“你们是不是想偷我的钱!我不取了!把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男人叫着,喊着,恨不能撕开这层玻璃把所有人撂倒在地!!
“啊!!!”
女职员当即吓得逃开座椅!
其他窗口的人也都惊叫着聚集在了女职员身边!
银行保安见状立刻扑来想制服男人,奈何却被男人反手抓住,狠狠扣倒在地!
男人就像发狂了一样,揪着保安脑袋不住往地上砸,很快便见了血!!
鲜红一出,整个支行都陷入了混乱!!
尖叫、逃走、警卫跑入的脚步混杂起来,交织成了一片兵荒马乱!
经理姗姗来迟,看到这狼藉的情景不禁愣在原地。
“这、这是怎么了……”
经理试图摸清现场的情况,自然第一时间看向引起混乱源头。
可这一看,有些惊讶,再确认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明白了什么,神色大变。
五十岁的脸上铺出了一种奇特而微妙的狐疑与惊恐。
半晌,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丁、丁……丁先生……?”
他走近几步,隔着玻璃又大喊了一声,“请问是丁先生吗!丁学林先生!!”
突然间,发狂男人停下了。
他动了动耳朵,缓慢侧身看向经理。
收起凶狠,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口中喃喃重复起经理的话。
“丁……丁先生……丁学林……”
似曾相识的声音,配上自己当业务员时曾小心翼翼记住脸庞……
经理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他一步一步向后退,五官几乎扭到了一块儿!
然比起其他职员们,他所受到的惊吓似乎是更深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
没错,不会有错,就是他!!
就是那个自己曾经登门拜访过的银行大客户。
既是那个……六年前滨海市特大煤气爆炸事故的死者,丁学林!!
自己明明看过他的遗体!
“死而复生……怎么会……怎么会……”
因错愕微张的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
在他恍惚间,也不知是谁及时按下了安全键。
刺耳的警报声登时响起!
声音穿透了小城安宁的天,悄然掀起了一场从未有过的超级飓风。
*
曹阳是被自己杂志社老友急三火四的电话催回来的。
隔日便踏上了返回滨海的火车。
夜晚的绿皮火车里沉溺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一眼望去,座椅上,过道里,包括狭小的卫生间里,但凡是有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
曹阳没有买到座位,也在车厢尾的衔接处垫了张纸。
他随便往地上一坐,专心看起了那则惊动了整个滨海市的新闻。
——六年前,煤气爆炸事故中的死者丁学林,突然死而复生。
在最近的一篇简报里,公安机关已经用新DNA技术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
正是本人无疑。
事情自是匪夷所思,各大媒体登时沸腾,争相报道分析。
一水儿都开始剖析回顾六年前那起“煤气爆炸事故”。
然而对于出生于那座小城的曹阳来说,报纸上刊登的大多是杜撰内容。
关于六年前的那件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
好友大抵也是知道这点,才会特邀他来负责这期头版专栏,还许了他一笔高昂的稿酬。
不过即便没有这份委托,曹阳也会来亲自调查。
只有这件事,于他而言意义非凡,决不能加以他手。
突然车身发生剧烈的摇晃,车身转弯,进了遂道。
窗外的麦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匆匆交错的深渊般的黑。
这片黑仿佛一根线,将一些稀碎的画面穿回曹阳脑海。
红、蓝灯不断交织晃过,贯穿耳膜的警铃声接连响起。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播放着一则新闻:“昨夜长滨……滋滋……煤气爆炸事故,死者……两男一女,公安……核对……身份!……关注本台……滋滋……”
穿着校服的高中少年边跑边回首,爽朗地笑着、重复着:“这次一定可以,这次……”
还有暴雨夜里,正踉跄朝前跑着的二十岁短发女生。
女生跑的很用力,惊恐而狼狈,后突然惊叫一声跌倒。
随着这一动作,天地旋转。
所有一切均缩入了一栋黑漆漆的红砖楼里,并装入了它最为破碎的第四层里。
最终连这红砖楼也消失了。
当一切都不见的同时,火车也穿过遂道,重新返回了那片繁茂的麦田中。
曹阳盯着那片田,若有似无地说着:“……江明,是你回来了吗?”
他的眼神透着微光,似是在怀念着遥远的过去。
这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曹阳并没接。
他轻轻推了下眼镜,靠着车墙,依然虚望远方那片不存在却又看不见的海。
midoreso,soremiso.
卡农八个单音旋律循环播放,太阳即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