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公安机关于三日前,发现一具女性尸骸。经法医鉴定,该女性年约二十岁左右,大约死亡时间为六年,初步推断死亡原因是雨水事故,本台会继续跟踪报道。”
彩电里陆续传来一则午夜新闻。
新闻过后,电视里的主持和嘉宾们便围绕着这则女性尸骸事件进行接下来的讨论。
尸体现场勘验远景画面、还有一名刘姓警官接受记者们采访的镜头不断交错。
变换的光线将出租屋映出某种昼夜翻转的错觉。
一管速溶咖啡倒入纸杯,浇入热水,勺子轻轻搅动之后,可在中间出现一圈旋涡。
曹阳盯着那旋涡半晌,随即端着杯子转身。
落入眼帘的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出租屋。
除了老式、信号不大好的电视机,一只磨旧的皮沙发,就只有一块房东曾为家里孩子买的墨涂的简易木黑板。
此时这块黑板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字。
圈在正中的,正是近来被热议的“死而复生”者丁学林。
又以他为中心,分别拉出了其他两名受害者“邓晓芸”和“高军”。
备注中的邓晓芸没什么亲属。
二婚嫁给丁学林后,社交更加封闭,似乎是铁了心想当家庭主妇。
高军亦是离异,父母远在乡下,头两年去世了。余下的只有其前妻与儿子高成。
不过大概是因为情感不和的缘故,高军的妻儿很少过问有关高军的事,当年出事后也只是出面处理了证件等后事,并没出钱去办葬礼丧事。
酒肉朋友也都散得没影,果然印证了那句人死如烟,再没有几人提及往事。
曹阳唏嘘,但作为煤气爆炸事故的“原因”,会被人避而远之,也见怪不怪。
奇怪的反而是备受瞩目的“被牵连者”丁学林。
作为一个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被连累进了事故,舆论多站他这一边,按理应该有不少人积极为他准备葬礼,但是认领遗体的时间却比厨子高军还靠后。
这不免让他疑惑,丁学林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
至少一定不是报纸上吹嘘的那样。
曹阳小啜了一口咖啡,微微皱眉,味道很甜,完全将苦味掩埋在里面。
倘若喝不惯苦的人,很可能会把它错认为是甘之如饴的糖水,不知不觉便会摄入大量咖啡因。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可眼下也只能凑合一下。
曹阳轻叹声气,不得已又喝了一口,后将目光落在黑板角落贴着的一张便签纸上。
上面写了一行地址电话,还圈起了一个时间:早上八点。
希望明早去见的这个人,可以给他带来什么收获。
曹阳正盘算着,手机却突然响起了诺基亚的和弦彩铃。
声音短短,却异常响亮。
曹阳的思路彻底被打断。
大半夜的,会是谁?
曹阳从兜里掏出手机,是个显示“芬芬”的人来电。
他眼睛里忽而闪过了许多复杂的心绪。
有那么一瞬,他是打算将手机扣过来,完全无视的。
可这样反而会让他心绪不宁。
于是在响了两声后,他就像是在抢救什么一样,猛抓过手机,趁它停下前按了接听键。
他没好气的丢了一个:“喂。”
听筒里先传来一声“啊”,似乎就连对方也没想到这通电话竟然通了。
随即夺出一个满怀惊喜又布满焦虑的女孩子声音。
“曹哥,你竟然接我电话了,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晚给你打电话的,是有急事,你没睡吧……”
“什么事,直接说吧。”曹阳冷冷打断。
女孩明显紧张了:“哦,那个,那个我有个熟人说在长滨看到你了,我、我正好也在这附近,想去找你,你在哪儿,要不要出来见一面?”
听筒里传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曹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眉见的川字更深。
“芬芬,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真没这个必要了。而且我是来工作的,也不想分心。”顿顿,“行了,我睡了。”
就像是不想让对方窥探到他的心思一般,做了回复,便立刻按下挂机。
刚要扔开手机,屏幕却再次亮起。
这只响了两声,短暂而清脆。
听着是消息。
曹阳静默半晌,再次点开,还是“芬芬”的消息。
——我还是想当面和你聊聊。我已经在车上了,明早四点到。你不用急,等明天白天,你睡醒,给我五分钟就好……打扰你睡觉了,对不起……
曹阳盯着屏幕,抿紧了唇,试图消化着某种因这卑微语气而滋生的情绪。
这情绪就像是煮锅,将他放在里面来回加热。
焦灼,甚至煎熬。
自己从来没在别的女孩那里有过这样的烦躁感。
他甚至有点害怕她,所以才那么想避开她。
这个女孩总能莫名激起他每一个毛孔的戒备。
但不管怎么说……
曹阳终是长吐出一口气,侧过腕子看了眼手表,又重新回拨了电话。
开门就是三个字:“哪趟车?”
*
几个小时后,曹阳还是出现在了公共汽车总站。
九月的东北,晚上冷飕飕。他随便套了件夹克,冻得紧缩着脖子。
不多时,最后一辆长途汽车准时在这里停靠。
车门“轰”的一声打开,不少返乡的人背着大包小包从里面下来。
他们大多满脸疲倦,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地方只有背上驮着的红蓝大编织袋。
这是他们一整年下来积攒的全部行李。
这时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孩从编织袋堆里露了头来。
女孩约莫十九岁左右,长得颇为清秀,头发只简单地梳了一个低马尾。
两个黑色卡子别在额头前,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
身上穿着件咖啡棕的外套,款式现已很少见了,看来是属于父母那个时代的衣服。
其中两侧缝了两个过分高挺的垫肩。
细小的肩快要被压塌,这里仿佛坠着她母亲的全部人生。
女孩是人群里唯一没有拿什么行李的人,一下来就跟着人群大流往外走。
圆而亮的眼睛不知看向哪里,似乎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像是一根随波逐流的草。
忽而在人群里看见了曹阳。
女孩突然就站定了,眼睛里泛了光,脸上全是不可思议。
来来往往的人再也无法引领她的方向。
女孩笑出一轮月牙,直奔曹阳跑来,不管不顾地冲进他的怀里。
马尾辫里散发着一丝咸咸的味道。
女孩唇齿中带着浓浓的口音:“我还在想如果你不联系我,我要去哪儿找你。”
曹阳觉得衣服被拉得发紧,脚跟有些晃荡。
不知从何时起,他心中长出一株藤,勒住了他的喉咙,扼杀了他的温柔。
他下意识是想将她推开的。
可是当他感受到这纤瘦的身子,正因夜里的寒意微微发颤。
终还是收回了力道,改为轻拍了她的背几下。她的背薄的像纸。
“下不为例。”他隐着感情,严肃说道。
僵硬的肌肉终于放松,身上也回流了暖意。
女孩在他怀里用力点了下头,仰头对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曹阳其实是知道的,尽管女孩笑得开朗,心里头却小心翼翼。
他真的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感受,也比任何人都憎恶。
只是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另一个人安心快乐?
他已经忘记了。
也许,无能为力,就是他千辛万苦也想离开她的原因。
*
老实讲,曹阳已经忘掉了许多与芬芬在一起时的片段。
隐约记得相识是在春节前后。
他因接到社里任务,要去滨海附近取一些雪景图片,正巧遇上当地人在水库举办冬捕节。
他随手照了几张,姑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镜头。
这姑娘很会捕鱼,冬捕节上拿了头筹,鱼也拍卖了个好价钱。
她裹着厚厚的袄子,笑得开心,小脸红得像涂了胭脂。
曹阳记得那时的她很风光,能干,长得也水灵,小伙子们都围在她身边不愿走。
寒冬腊月,如逢暖阳。
曹阳也被她的笑所感染,几乎将镜头粘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女孩也发现了他。
她不太擅长面对镜头,立刻拉正身上的标榜红幅,笨拙地拎起大鱼对他笑了。
她笑得很腼腆,却在他的镜头里,生出了一弯月牙。
回忆里的笑散去,映在眼前的,却是灿烂的笑脸。
“你真的让我住在这儿?你要实在不方便,我说几句话就走……我住招待所就行。”
芬芬瞪着圆眼,一路弯着腰,想抢回曹阳手上的编织袋。
曹阳没有松手,也没停下脚步,回答也不容置喙。
“你出来也没带什么钱吧,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他想起了早时新闻上播的内容,“最近这附近可挖出了年轻女孩的尸体,这世上坏人多的是。”
芬芬又加快了几步,沾了点灰的黑色带小皮鞋发出哒哒的声音。
“我在车上确实听他们聊起过……不过不是说,那是六年前的吗,而且是事故。”她自己个儿闷闷嘟了下嘴,“你是想吓唬我,让我早点走吧……”
蓦地,曹阳停下脚步,脸上像蒙了层霜。
“有些事故,可不单单是事故。这里并不安全。”
芬芬听不懂曹阳的话,皱眉偏头,但大抵是觉得,曹阳是高材生,说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也没去追问,把关注放在了后半句。
“曹哥,反过来就是说,你不想我早点——”
曹阳打断芬芬:“让你暂住,买好票,赶紧回去。”
话说间,两人已到了曹阳的出租屋,他开门开灯,放下编织袋。
待芬芬步入,曹阳反倒一步跨在了外面。
“冰箱里有吃的,里面东西都可以用,但是盖着布的地方不许看。我约了人,你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看曹阳真的直接关门,芬芬错愕地想追出来。
“可是,现在才五点多,曹哥……”
余下的话,最终被防盗门隔绝在了另一头。
曹阳捏着门把静默了一会儿,旋即决绝转身离开。
回身的时候,捎带手看了眼表,约的八点,现在才五点半。
还有好一段时间,去哪个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坐坐,或者小眯一下吧。
总归,他现在不想因为任何人或事,影响眼下的调查。
*
早上八点半,滨海重拾白日繁华。
曹阳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几个小时,掐着点儿,来到一家街边拐角的早餐铺子里。
由于包子铺建在学校边儿上,消费者多是师生。
八点这个时间,多数都去上课,反而变得冷清。
老板埋在包子堆里忙着和面,后厨也在调着陷儿,似乎已经开始准备中午的伙食。
曹阳要了一碗豆浆,点了两屉剩下包子和两根有点凉了的油条。
但他一口没动,强行忍住困意,余光偶尔扫过手表上的时间。
约莫十分钟过后,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踏入了铺子。
男人头发似乎打过摩丝,亮亮的,是个标准的三七分,有点南方劲儿。但他同时又生得大眼大鼻,典型一张北方男人的脸。头发中见了几缕银,能看出头发的主人曾试图将之藏起,可惜它太过显眼,很快又暴露在外。
这人来时穿着一身系扣的衬衫,下摆别在西裤里,锃亮的皮鞋像是刚刚打过油。
老板和他很熟,主动与他打了招呼,默契为他热了一屉新包子。
男人招呼谢过,目光很快就锁定在曹阳的身上。
“抱歉啊!今天有点晚了,有几个学生,嗨,就是成绩有点不好,这不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得给他们开导开导。”男人边说着边往里走,自来熟。他随手从旁边拖只圆凳放在自己屁股下面,“让您久等了。”
男人声音洪亮,可但凡多说几句,就会想咳嗽清清嗓。
这是咽炎的症状,是老师身上常见的职业病。
等坐定,男人这才挺直腰板,又问向曹阳:“您说您是哪家杂志社来着?”
曹阳立刻打起精神,站起来略略向来人打了个招呼,而后随着对方一起坐下。
“我是《真信》杂志社的编辑,这是我的名片。”
曹阳手拿出名片递在前面。
男人豪爽,单手接了过去,无声念了下上面内容,便笑着将它放在了桌上。
“我的名字你该知道了,齐国庆。”他朝小铺的门那里撇了下脸,“明途三中的教导主任。”顿顿,“以前是搞体育的,现在也偶尔会代代课,但是不多了。”他怀念地说着,一转又看回曹阳,“然后,你电话里说,你是想问丁学林的事?”
一听进入正题,曹阳再次精神了下:“对,我现在正在做关于他的专栏,唯一能联系到的,就只有您了,听说您是他中学时的同学,算是发小?”
齐国庆脸色微微凝重,他似乎想起什么,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又归为淡漠。
“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但也不是特别得熟。”
齐国庆夹起了一只小笼包,是要放嘴里的,可又悬在空中晃了两下。
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浓浓的不解。
“当初看新闻的时候,我也真的是吃了一惊。六年前,还是我拉着大家伙为他筹备的葬礼,也是我帮他办的骨灰,怎么又突然活过来了……真是活得久了,啥事都能发生。”
既然有人亲自见过丁学林的骨灰,说明他是真的死了。
曹阳心里的结更深,某些猜测,就此打住。
齐国庆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知道的也就那么一两样。这个,其他杂志社报社也来问过了,我就再和你说一遍好了。”
齐国庆其实是想抓紧时间边聊边吃的。
见曹阳坐得笔直,自己怎么也不得劲,只好暂时放下筷子,喝口蛋花汤,也扶膝坐直。
“丁学林和我一样,原本都是明途三中的学生,可他这个人有点怪,别看他特别能忽悠,朋友也特别多,但其实是个顶孤僻的人,如果不是必需,基本上也不和周围人联系,就连他娶媳妇儿这事我们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他唏嘘,长长叹了口气,“过去我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整天一起打闹,还住过上下铺,我就寻思去他家慰问慰问,后来才知,他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去世后,家里就没人了,只有新娘家的老父亲在招呼葬礼,可是老叔年纪不小了,哪还有精神头做这些,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去招呼了大家多帮衬帮衬。当初他做生意发达时想过我们,我们肯定也不会放他不管。”
曹阳眉头忽而一锁:“您说风生水起的生意……是指的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大家伙不少人挺动心的,可没几天儿他就反口了,说是经营困难,暂时不让大家参与了。我们倒也识趣儿,不想揭人伤疤,就没再追问。”
曹阳思索着齐国庆的话,总觉得这事不太寻常。
在他出神的当间儿,齐国庆似也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自顾自地说着:“总之是逝者已矣,其实他去世那会儿我是想把他老丈接家里住几天的,孤老一人,老可怜了。谁知那阵子,我们学校也出了点事,大家都不安稳,只好又等了一段时间,而就在这段时间里,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也去世了。这事儿真的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哎,怎么说呢,真是一场煤气爆炸,带走了一家人。”
齐国庆说到这里,再次感叹,“坏事总是喜欢扎堆来,有几个人真能扛住?”虚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命运还真是喜欢捉弄别人。”
曹阳听出他似乎也指了别的事。
“您刚才说,那时学校里也出了些事。”他瞥向外面,“是明途三中吗?请问是什么事?”
突然间,齐国庆的脸色变了一番儿。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又仿佛沉浸在了某种痛苦中。
神情同刚才提到丁学林时完全不同。
但他显然不打算旧事重提,仅模模糊糊地回答着。
“虽然不好这么说,但这场煤气爆炸事故简直就是一场诅咒,好像是要把所有幸福的人都拽下地狱,还是说……”他恍惚地将包子送入口中,笑着,又困惑着,“还是说,我们原本就在地狱呢?”
曹阳心里“咯噔”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种话出谁的口,都不应出自一名教育者的口。
幸好下一秒,齐国庆就好像完全恢复了原本朝气蓬勃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被生活磨打过的痕迹。
这才是所有人印象里的老师,也是学生心中的权威和避风港。
他们应该永远、也必须永远屹立不倒。
曹阳也明白自己追问不出什么了,便也没再多说。
反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比这位齐老师更加明白。
他觉得他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于是乎,他回身叫了老板准备结账,连带着把齐国庆的包子蛋花汤一起结了。
谁知正当他想起身离开的时候,吃了一半的齐国庆却突然迟疑地多补了一句话。
“嗯,虽然有些唐突……那个曹编辑,请问你也是明途三中毕业的吗?”
曹阳身子微微一僵,回身看向齐国庆。
眼镜片上像是蒙了层雾,让人看不到后面的眼神。
齐国庆以为是自己失礼了,急忙松开曹阳的手,脸上又堆起笑。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侧影和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很像……我可能是认错人了。”
曹阳抽回手,双唇抿了抿,半晌才再度划出一抹浅浅的弧。
“嗯,你认错了,我从来没来过这里。”
曹阳说完,便扭头去结账。
齐国庆有些失落,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再次闷下头加速去扒拉汤中的蛋,速度结束战斗,才满足地揉揉肚子。
“希望你可以早点调查出老丁的眉目,如果可以的话,也把结果告诉我下。今天学校还要开家长会,有点忙,就先失陪了。”
“家长会?”曹阳闻言,探出头瞧了眼。
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所中学大门口,拉着一条横幅。
——高三家长会。
“又是一年的高三了啊。”曹阳说道。
“是啊。”齐国庆看着横幅,“这帮孩子,又要走了。”
他深沉地笑了下,似乎早就习惯了“来了”“走了”,然后“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