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曹阳似乎不大理解这两个字。
苏可却悄然动了眼睫，看向何肖羽。
那一眼，四目相接，她瞬间明白了何肖羽所指。
何肖羽对她莞尔，随即又看向面前的曹阳：“曾经的我，一无所有，活得像个厉鬼，仇恨整个世界，后来……我遇上了不放弃我的人，但我却恩将仇报，毁了这颗太阳。”
曹阳闻言，笑了：“这倒是对了，你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但。”何肖羽出言打断，“但，因为这份懊悔，堆砌成了现在的我。”
曹阳蹙眉，似乎又不明白他的话了。
何肖羽目光悄然又看向苏可，顿了半晌，才喃喃说出：“我毁掉了一个人的太阳，所以，我想帮这个人找回这颗太阳……我有了必须做的事。”顿顿，“这就是推着我走到今天的真正原因。”
苏可的睫毛再次动了一下。
曹阳终于明白了，也斜眸看了眼苏可，似笑非笑：“你毁了一颗太阳，便想冒充这颗太阳，可你有没有想过，假的终究是假的，冷心冷情的人，终究捂不热活人的心。你终究还是会被抛弃，这就是怪物的宿命——”
“那乔芬芬呢。”何肖羽突然打断曹阳。
一瞬，曹阳的眼神沉凝下来，他死死盯着何肖羽，薄唇紧抿。
何肖羽继续道：“如你所说，你也已经是个冷心冷情的怪物，那乔芬芬是怎么回事……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对你来说，应该很危险不是吗？为什么没有杀她，为什么留下这个可能指证你的人。”
何肖羽就像掌握了主动权，一步两步，向曹阳走近，“你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间房子里，让警察找到她？为什么让她透露出你的行踪和蛛丝马迹？就好像你在用尽全力，让她和你撇清关系。”
“闭嘴！”曹阳突然怒喝，这一声布满动摇，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果然又追问了一句，“她……是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从头到尾，她什么也不知晓，都是我在骗她。”他苦笑一声，“她是受害者，是还可以得到救赎的受害者。”
“受害者”这三个字，似乎又添了些别的含义。
苏可却因“乔芬芬”这个名字感到诧异，不由看向何肖羽。
然而这会儿的何肖羽，尚没机会，也来不及和苏可解释什么，他依然双目紧盯曹阳，又朝着他逼近半步。
“曹阳，你心里，也藏着一颗太阳，不是吗？”
曹阳架着刀的手，略微颤了一下。
“太阳……”
他垂下眼帘，好像有那么一瞬，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过往的画面。
并不是惊涛骇浪，而是蜻蜓点水般的日常平凡。
可就是这样一幅幅，宛如黄昏面对面安静吃饭的场面，却刻在他心里怎么也挥散不去……他启了启唇，又紧闭，终是发出了一声笑。
“或许……你说得对，我心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太阳……让我生过悔意，幻想过，倘若曾经的我，没有做下那一切，是不是现在也可以像你一样，得到救赎……可惜……”
他苦笑一声，渐渐又将头抬起，看向对面。
“我的太阳，来得太晚了，我已经得不到救赎了。不过换个说法，或许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成为别人的太阳，那也不错。”
他说着，斜下眸，看向下方，不知不觉，下面已经围聚了很多路人和记者。不少警方也以防万一，一面挡开看热闹的人，一面为防止坠楼做准备。
但东西还差一点，差一点没有准备好。
“时间不多了。”他喃喃，对何肖羽笑了下，“其实我还有许多想说的，但……实际不凑巧，还有……”他笑了，“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许航同学，还有……”他突然抓着苏可，开始向后仰去。
“何肖羽！”苏可下意识向何肖羽伸出手。
“苏可！”何肖羽和楚辞几乎同时大喊。
刘桥也立刻带着人扑了过去：“动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可即将被曹阳拽下顶楼时，曹阳却在最后一秒，忽而转了手，无声推了苏可一把。
这一推，苏可身子向前，朝着何肖羽的怀摔去。
相反的，曹阳则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后面仰倒。
脱开的最后，曹阳在苏可耳畔留下了一句淡淡的话。
“小苏，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一个前辈对后辈的伤害。
包含了一个凶手，对一个无辜者家人的伤害。
苏可重重跌进何肖羽怀里，蒙楞，诧异，接着猛然回头。
却见曹阳在跌落的瞬间，对苏可绽出了一抹善意的笑。
这个笑，好像一下子将苏可带回了很多年前，自己犹犹豫豫在杂志社门口徘徊的岁月。
那时，庞乐正好也来杂志社送稿子，他对忐忑的她，莞尔笑了。
“小姑娘，没事，大胆进去。这个世界需要发声者。”
他潇洒回身，大踏步地朝着里面走去。
明明是个不怎么壮实的身影，甚至看起来有点单薄。
可在苏可眼里，那个身影，那句话，都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这个世界需要发声者。
两个记忆重叠，苏可一下子好像明白了曹阳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我的太阳，来得太晚了，我已经得不到救赎了。不过换个说法，或许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成为别人的太阳，那也不错。
“他要……他要以死发声，他要……”战栗爬满苏可的肌肤，明明要恨的，明明巴不得他就这样落下，但是她的身体却先一步动了起来，“庞哥……庞哥！！”
她扑过去，想要抓住那只手！
却只碰到了他的衣角。
可在下一秒，另一只手却猛地从后面穿了过来！
比苏可更快，比苏可的力量更强！
然后一把抓住了曹阳的手腕！
但由于下坠的力道过大，抓人者的身子也被迅速拽向了边缘！
何肖羽重重跌下，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
“何肖羽！”苏可立时抓住他的腰！
前后脚，已经赶到边缘的警方，也齐齐冲过来。
一如当初苏可要坠下时，一起拉着即将坠落的人们。
而在这一时，最为讶异的无疑是本已准备好赴死的曹阳。
他愣住了，怔怔看着半个身子几乎跃出的何肖羽。
这是在靠命来救他，但……
“为什么……为什么！！！”曹阳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为什么不让我死！！你的好友，你的一切，都是我毁了的不是吗！为什么不让我死！”
他的这句话不光对何肖羽说，还有同样紧紧抓着他的苏可。
何肖羽全脸憋红，青筋鼓出，咬着牙一字一句：“你休想……休想这么轻易就死！！”他使尽全力将曹阳向上托着，“死，从来都是最轻松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坠下去的一瞬，那个唯一救赎过你的人，也将落入万劫不复！这就是你想要的救赎吗！”
曹阳忽而愣了下。
是啊，留下的人，才真正会坠入万劫不复。
留下的人，才会成为真正的赎罪者。
就像苏可，就像他，许航。
“曹哥！！”
一个哭腔激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只见乔芬芬一身狼狈地跑过来。
她头发是乱的，因为一直在哭，脸已红忖一片。
“曹哥，不能死！！曹哥！！”
她也拼尽全力，哪怕知道力量很小，仍死死去抓曹阳的袖子。
就好像这是她唯一能够抓到他的方式。
对上乔芬芬的双目，曹阳身上的戾气仿佛被凝固。
他双唇一张一翕，用着自嘲的方式，喃喃说着：“丫头，我……是个杀人犯啊。”
乔芬芬的眼泪瞬间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曹阳的脸上。
像火种，烫穿了曹阳的心脏。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乔芬芬仍然紧紧揪着他的袖子，“我陪你赎罪，我帮你赎罪……曹哥……我……说了，我不会放手，不会……”她哭了起来，眼底悲伤，又添着一抹决绝。
曹阳不禁恍惚。
是因为他吗？
这个从渔村出来的女孩儿，这个曾经眼睛干净得像湖水一样的姑娘。
终究，蒙上了悲伤的底色。
——当你坠下去的一瞬，那个唯一救赎过你的人，也将落入万劫不复！
——这就是你想要的救赎吗！
何肖羽的话犹在耳畔，他又看向乔芬芬。
最终的最终，他垂下眼帘，静默半晌。
他突然笑了起来，边笑着，他眼眶中边挤满了湿润。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笑了半晌后，发出了悲痛又歇斯底里地喊叫，“啊……啊！！！！”
然后，便是一阵发自肺腑的痛苦。
他哭得像个孩子，又像个已经碎成片片被丢在街边的破偶。
他哭得就像是深海里，坠落到底的泥石，空洞而绝望。
便在这痛哭中，他摊开手，慢慢地，慢慢地回握住何肖羽的手腕。
收住力道的瞬间，所有人一起发力，终于将曹阳带了上来。
逮捕声，警方脚步声，乔芬芬的哭喊声。
很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可对于曹阳来说，却好像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明明不该的，明明就算再动摇，再难过也不该伸手的。
可那时，他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就这样选择了对他来说堪称失败的路。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他慢慢地，看向在场所有人，看向苏可，看向何肖羽，看向刘桥，看向楚辞还有警队其他人，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乔芬芬身上。
原来，就算深处海底，依然……向往那一丝丝的光亮。
他终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在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谢幕。
危机解除了。
苏可仍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那一幕，半晌，忽而抬头看向将他搂入怀里，保护一样死死抱着她的何肖羽。脑海中回荡起了他方才的一句话。
——我毁掉了一个人的太阳，所以，我想帮这个人找回这颗太阳。
她从下面望着他，忽然好像明白了很多事。
垂了眸，终是长长吐了口气，又看向天空。
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