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本能地不停往后搓动着脚,想要靠反向的力道放慢对方脚步,可曹阳根本不给他半点机会,宛如铜墙铁壁般,头也不回地扯着她。
她是头一回以这么直观的方式感受到男人和女人力量上的差距。
她就像是一个物件儿一样,只能任由眼前人拖拽着,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苏可最后能做的,只有用鞋子在地上不断用力磕一下,试图留下一些坑洼痕迹,也在自己的鞋子上留下了一些湿润的泥土。
可是没想到,几步之后,曹阳竟把她带到了一个密闭房间里。
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型行李箱,已经腾空。
正开着盖子,宛如一只等待食物入口的巨兽。
苏可几乎是同时明白了曹阳的意图。
“不……不!”她开始更加激烈地挣扎,“你不能这样,庞乐……”又用着最后的手段,试图动之以情,拖延时间,“庞哥,你和我认识多年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面对,都可以解决。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答应你,我……”
“你知道的,已经晚了,不是吗?”他嘲讽般地癫笑几声,“人死不能复生,怪物也变不回人。如此,不如贯彻到底,做个世人眼中,真真正正的怪物。”
“不……庞乐,不!”
话没说完,苏可便被堵住了嘴,而后被强行塞进了行李箱。
不管她怎么挣扎,盖子都慢慢盖上,随着拉锁慢慢封死,她的视野也被逐渐剥夺。
一片漆黑。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未知的恐惧逐渐笼罩在苏可全身。
她拼命挣扎,拼命动着,纤瘦的身体却只是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半点施展不开。
接着,她听见了门声、车声、鸣镝声、人群的喧闹声。
这是哪儿?这是返回市区了吗?
苏可在恐惧和缺氧的情形下,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没过多久,她感觉身子晃了下,对方像是停车了。
紧跟着,她听见后备箱打开的声音。
苏可的身子没由来地一紧,再次攥紧了自己的手。
便在同时,她的身子发生剧烈晃动,俨然是行李箱被从后备厢拿了出来。
再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轮子声,曹阳拖拽着行李箱走了很久。
当他终于停下脚步,下一时,迎来的则是更为剧烈的颠簸,以及沉重踉跄的脚步声。
曹阳……好像在上楼梯。
周围有回响,所传导回来的声音,竟有些莫名的耳熟。
这是哪里……曹阳到底带她去了哪里?
不安再次涌上心头,苏可不自觉又扭动了两下身体,再次发出呜咽声。
但一同方才,她就好像被藏在了看不见的阴影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会被周围环境所淹没。没人看得到,没人听得到,也没人想去探究。
即便真的有人路过,在看到了这样一只可疑的行李箱后,他们也不会真的有人停下来询问一二。因为那不关他们的事,那不关任何人的事。
那只是一只行李箱,别人的行李箱。
于是就这样,曹阳带着这只行李箱,畅通无阻地上了一楼又一楼。
约莫上了六楼,对方才终于停下。
六楼……熟悉的层数,揭开了苏可心里的一片伤痕。
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于是她挣扎得也更厉害,厉害到终于让曹阳停了下脚步。
“别动,马上就到了,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曹阳低低的声音流入,再然后,又变成了一片阴沉的脚步。
但很快,行李箱便不再晃了,又变成了最初的拖拽。
轮子沙沙作响,接着是推开生锈门的声音。
再然后……便是呼啸的风声。
苏可一瞬停了动作,听了半晌,泛红的脸逐渐煞白。
六楼,这是……天台。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行李箱便被拉开了。
第一时,刺目的光晃得苏可本能回避了下。
第二刻,她看清了这个地方。
她想得果然没错,这里就是天台,空空如也的天台。
讽刺的是,今日竟晴空万里,一如江明离开的那天。
忽地,苏可的心刺痛了下,她就像应激一样仰起身,想要看清这个地方。
只见目光所及,无不是有些年头的陈旧物件。
有堆放的垃圾,也有不知是谁搭在这里的绿植和蔬菜,还有一些似乎放了很多年的广告牌,上面已经生锈了,广告上的人脸变得面目全非,渗透着一股诡异的死气。
但更让苏可心惊的是,她见过的。
她见过这个广告牌,也见过上面这个奇怪的男人。
还是在不久之前……
除了那次,她也还见过一次。
是她穿着黑色衣服,刚刚参加完葬礼时。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她孤身站在这里,如木偶般待了很久。
那天,她是头一回,从楼下小卖部,偷偷买了点啤酒,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江明……
苏可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干裂的唇,悄然翕动。
片刻后,苏可突然发了疯一样对着曹阳喊叫。
哪怕棉布会将她的声音吞咽,可还是溢出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嘶吼。
她的整张脸变得通红,双目也变得通红。
眼里盘旋着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为愤怒、悲伤而泛出的水光。
曹阳自然读明白了这表情背后的意思,他喘息着,挺直胸口,看向广袤的天空。
“嗯,你猜对了,这里……就是江明掉下去的地方。”他垂眸,眼镜片下映出一抹晦暗幽光,“是我……推江明下去的地方。”
“唔!!”苏可咬着布,眼里布满愤怒和恨意。
曹阳迎着这个恨,慢慢蹲在她的面前。
“小苏,我知道你恨我,也不能原谅我……但是,你清楚的,我手上的人命债太多了,我没有回头路。我所能做的,就是不让江明,白白牺牲对吗?”
他试图去碰触苏可。
苏可却像是反弹一样,立刻抖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布条下还在不断传来呜咽。
曹阳手悬空,眼底一瞬哀默,但还是平静地再次向前伸出手,慢慢解下了苏可的口布。
几乎是同时,苏可歇斯底里地喊道:“曹阳!!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最后能做的事。”
曹阳说完,便打算将苏可从行李箱里带出来。
可是他的手才伸过去,就听下面传来了一阵警车铃声。
指尖儿微顿,眼镜片的后面划过一丝黯然。
“来得还挺快,不应该呀。”他目光微垂,看向行李箱里的苏可,“是你,留下了什么线索吧。”
苏可不置可否,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鞋。
上面还沾着些许的土渣。
曹阳正好捕捉到了这一瞬,下意识也跟着看去,接着又看向行李箱的外围。
箱子的侧面和轮子处,都沾着土。
虽然这样的线索不能直接告诉别人他开车去往何处,却透露出大号“行李箱”这一关键线索,是不管他怎么遮掩自己,只要他带着这个行李箱,便会成为行走的靶子,再配合一些监控,找到他并不算难。
“确实不能太小看你了。”曹阳却没生气,只是淡淡笑了。
苏可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并不是求生者会有的笑容。
——做我最后能做的事。
苏可恍然想起他方才的话,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未及思索,只听砰的一声,天台的门开了。
刘桥带着诸多队员赶来天台:“别动!”刘桥立刻掏枪。
警察浩浩荡荡将天台包围。
苏可看到来人,心中大喜:“刘——”
曹阳猛捂住苏可的嘴,将她粗暴从行李箱中拖出挡在身前。
一把小刀,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了苏可的脖子上。
“别过来!!如果你不想现在就让苏编辑一命呜呼的话!”
苏可倒吸一口气,刘桥等人也迅速谨慎起来。
“曹阳,你先把人放了,有什么话好好说!”顿顿,“你也看见了,现在你没有退路了!别再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罪!”
“刘队,事到如今,是否还会增加罪还有意义吗?我手上有这么多条人命,死刑无疑。”他低低笑了几声,“但是若能被刘队抓住,也算是给老熟人贡献了一个功绩。”他若有似无地说着,带着某种深意,“终究,你是发现了影子的人……”
“曹阳!你别乱来!”刘桥继续说着,“我们已经掌握了来龙去脉,知道了你和你前妻的事,很多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先把人放了,否则真的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曹阳却缓慢摇头,一脸平静,回答着他的话。
随后,他慢慢将目光转过,看向了人群中的另一个身影。
“这最后的最后,终于可以和你说上话了。”
话语落下,在场人,包括苏可在内,都随之看去。
目光所至,是一名穿着冲锋衣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
就在曹阳点名的时候,对方已经双目赤红,俨然像是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野兽。
曹阳莞尔,淡淡吐出他的名字:“何肖羽,何先生。”又纠正道,“不,该说是……把我逼到今日这个绝境的,许航,许同学,对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可立刻抬了下眼帘。
曹阳竟然也知道了许航,难怪刚才还特意提到了何肖羽。
“不……和他没有关系,是我……是我要找害死我哥哥的凶手!”
莫名的情感在心中炸开。
她其实已经觉出曹阳并不是在求生和求饶了。
就像他说的,这回,必是死刑无疑。
所以他此刻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自己死前,进行一场最后的仪式。
仿佛每个连环凶手,都像为自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一样。
那么在曹阳的生命里,他想让对方“死”的,都死了。
唯一真正漏掉的,正好是那一年,原本要和江明一起来见他的许航。
她感到浑身战栗,恐惧,无法言喻的恐惧爬上心头。
这无关她与何肖羽之间的爱恨恩怨。
这有关于她无法再接受再一次地,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从这个地方坠落下去。
于是她再次歇斯底里地强调:“和他没有关系!!是我!”
但是曹阳却粗暴捂住她的嘴,依然静默看着对面的人。
刘桥也递了个眼神给何肖羽,提醒他拖延时间,同时暗示着楚辞等人悄悄改编布局。
曹阳是能捕捉到这些细节的,但他并没去管,依然直直地望着何肖羽。
“这该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对吧。”
何肖羽一向冷静的脸上,布着阴森的颜色。
他的目光落在曹阳比在苏可脖子上的刀上,看向苏可苍白惊恐的脸,一步、两步。
他脱离了阴影,逐渐向曹阳走近。
“放开她,就像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是她。在你进入她家的时候,就已经验证过了,不是吗?”何肖羽的声音沉沉的,压着一片死寂的河。
“是啊,我验证过了。”曹阳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失策,“但我确实没想到,把丁学林从丢回这片死水的,竟然是我当初压根就没怎么在意的中学生。”他的眼镜片下划过一片冷光,“针对案情的事,苏编辑已经问了又问,相信刘队也捋清了脉络,因此才能找到我。所以别在质问我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我只是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何肖羽索性朝曹阳走近了一步,“如果你想和我说话,就把她放了,我和你慢慢谈不好吗?”
曹阳笑,架在苏可手上的刀,蓦地用力,现出一道血痕。
尽管苏可忍住声音,何肖羽还是立时往后缩回半步,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森。
“如我没记错,你和苏编辑认识很多年,你是她的前辈、老师不是吗!如果你想问什么,就换我来说!不要拿无辜的人挡枪!”何肖羽的声音透着丝丝微颤,“这么多年,她因为你……因为你、因为我……因为周围人,已经受了很多罪了不是吗!!”
曹阳目光有一瞬下移,确看向苏可,但也只是一瞬,又看回何肖羽。
“所以说我罪孽深重,没法救赎呢。”曹阳的声音依然冰冷,“在我手上,有的是无辜人的血……高军、江明……我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曹阳说着,又向后退了半步,靠着边缘更近。
何肖羽立刻说:“你说你想问我问题,你想问什么!!”
他紧紧攥拳,耐着阵阵在胸口撕裂的怒火和恐惧,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他很清楚,他的对话,是在给刘队和楚辞争取时间。
每多一分钟,就多一分无伤亡解决的可能。
楚辞也拼命在忍耐着情绪,配合着刘队和其他人,找着任何可能扭转局面的机会。
曹阳目光扫过后面警方,仍然没有特别的反应。
但无形中,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就好像他在赶着时间一样。
“是啊,要问的……”他轻轻吸气,发干的唇中逐渐吐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选择赎罪。”
他安静地看着何肖羽,眼镜片后的目光,冷峻又专注。
然这个问题,却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何肖羽也下意识拧了下眉。
“这是什么意思?”
“在意识到丁学林事件背的推手是你的时候,我用了最快速度,查过了你的背景。原本我以为,你只是和那个姓楚的警察一样,不过只是想替学生时代的朋友报仇,但你的背景,让我察觉这一切不仅如此……”他顿顿,“你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不是吗?”
何肖羽蓦地掀起眸子,唇瓣一张一翕,努力理解着他的话。
由是来之前,刚从刘队资料里看到过的一句话,盘旋脑海。
庞乐原本和妻子十分恩爱,可自从庞家父母离世后,夫妻经常发生冲突。女方因无法忍受,选择离异,并在这之后,多次让娘家人上门闹事,中间两边发生了不少肢体冲突,经警方调解后事情解决,但庞乐很快就搬离了住所,辞掉工作,移居其他城市。
在知情者的口供中,在说到庞乐时,曾反复提及一个词。
——怪物。
何肖羽不可否认,在看到资料上写的这两个字时,他确实恍惚了一瞬。
因为在他还作为许航生活的那十几年里,他的身上,一直也背负着这个词。
所以这让他也不自觉切换立场想了一下。
倘若……庞乐他,才是真正的隐形受害者,那作为他的视角,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起初的疑惑,这会儿到了有了答案。
继而也就明白了曹阳所问。
何肖羽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两个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