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铮铮盯着那双眼睛,不断在脑海中消化着刚刚听到的事实。
几秒钟之后,她渐渐找到了实感,全身汗毛倒竖,无声而微颤的发出一个“啊”的声音,再然后几乎是歇斯底里般大喊起来。
“啊!!!”
她整个人都混乱了,就像困兽一样,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她想要挣脱,就像是想要撕开缠在她脑袋里那一圈一圈的凌乱的线。
庞乐就是曹阳,曹阳就是庞乐!
曹阳曹阳……庞乐庞乐!!!
她最敬爱的前辈、老师!
她这辈子最相信的人之一!
竟是杀了她哥哥,毁掉她整个人生的罪魁祸首!!!
她的身体在战栗,声音变得尖锐,中间夹杂着无尽的愤恨和浓浓的悲痛与失望,而在愤怒之后,又渗进了不住的哭腔!
是啊,这么多年,发生这么多事。
她本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她本以为她已经具备了消化一切事实的能力。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她根本没办法接受!!
她甚至忍不住几次闭眼,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怖的噩梦,梦醒时分,一切都没有发生。
至少,庞乐还是庞乐,不是什么曹阳。
然而庞乐压着他手臂所带来的疼痛,又无不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现实。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苏可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这句话,终于不再挣扎,只用这一种恨极的眼神死死望着那个曾被自己无比尊重的人。
曹阳的眼底划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但很快,他就把这些情绪隐藏在薄薄的眼镜片后,用着一种木讷而深沉的语调冷静回答。
“我早就教过你的,做我们这行,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不是吗……这个世界良莠不齐,人心隔肚皮……就像在犯罪学上统计的,凶杀案发生,枕边人作案的概率最高。夫妻如此,何况是……师徒,或者同事。”
苏可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多么的恨,又没办法反驳,只能无声地攥紧拳,又再一次地问道:“为什么这么做……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她顿顿,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后面几个字,“江明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世上的因果不一定是直接造成的,但一定存在……我与你的交集,是因为江明,我与江明有交集,则是因为他去调查了煤气爆炸事故。归根结底,错的是他,不是吗?”
苏可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里的愤怒却愈发浓郁。
“所以……煤气爆炸事故,真的和你有关,真的是你做的?”她抽动了半分脸颊,用着几乎干涸的语言继续问着,“可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提到煤气爆炸事故,曹阳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是啊,应该告诉你的,你应该要知道的。”曹阳依旧很平静,轻轻提了一口气,“而且我理应亲自告诉你……告诉你我的事,告诉你这一切发生的前因后果。”他略带苦涩地看了一眼苏可,“就当我这个前辈,最后能给你的一手消息了。”
他轻而易举就将瘦小的苏可绑在椅子上。
他没有伤害她,但显然也没想放她走,就好像他在这里搭了一个戏台子,苏可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听众。
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曹阳也搬了一个椅子,坐在苏可对面,好像这真的是一场平时的访谈,他莞尔,沉着向苏可摊手,“苏编辑,你来问吧,今天,我会知无不言。”
苏可依然全身颤抖着。
她不明白为什么曹阳会发出这样的挑衅,仿佛对他来说,一切都只是一场闲聊时的问答游戏,他仿佛置身事外,他仿佛毫不在意。
这样的态度再次激怒了苏可。
但是,她也很清楚,直面凶手,是捋清过去一切发生的最好时机。
如果警方不能顺利抓获曹阳,甚至她可能今日就交代在这儿,那么获悉真相,留下线索,是她一定也必须做的事。
她咬紧牙,深吸一口气,终是接受了他的提议。
“好……我问。”她闭上眼,又做了一个深呼吸,用了最大的力气咽回了顶在喉咙里的恨意,就像变回了平素的访谈编辑一样,在纷乱激动的脑海里,寻找着一丝丝的理智。
曹阳不动声色牵动了下嘴角,等待着她的话。
“所以,煤气爆炸事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苏可再次开口时,抛出了这一连串事件中,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事故。
曹阳并不意外,从怀里掏出一支烟,点起一支塑料打火机。
抽上后,朝着旁侧,轻轻吐了一口。
“很抱歉,我知道我不该在你面前抽烟,但……总觉得,想起那些事的时候,抽上一根,心情会好些。”
苏可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在心里自嘲了一番。
她认识了这个人那么久,竟连他会抽烟都不知道。
她的过往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忍不住令她捧腹大笑的笑话。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咬着牙,忍着情绪,再次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
曹阳点点头,将烟随手搭在指尖,吐出长长的烟雾。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是那个叫高军的男人。”
苏可眼睫动了下,没有搭话。
曹阳望着那团雾,仿佛望入了很多年前那个初冬。
“那是我头一回真正动了杀机,和如今不同,那时的我,心中有很多顾虑,所以为了能让事情按照计划进行,我曾多次前往老高炒肉,和高军熟悉。在知道我也是离异后,他很快就和我交了心,在我以‘记者身份敏感’为由,让他保密帮我去五金店买密封胶带时,他也并没质疑这一情形,像是一个傀儡,完美按照我的意思,促成了爆炸事故的条件。”
他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说,“再后来,就到了最关键的那天晚上。我在下午的时候,先找了个借口,将高军灌醉,把他带回家后,就着手将之前让他帮我‘存放’在家的多只煤气罐,打开煤气,造成时间差,正好为我提供了离开的时间。”
曹阳说的这些,实际上之前已经被何肖羽和刘队大致推断出来。
可如今听真凶如此轻描淡写地从口中道出时,苏可的心里还是绞成一团。
她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继续说道:“那引爆呢,你是怎么做的。”
曹阳就像在回忆自己的作品一样:“电话。”他补充,“在煤气浓度很高的时候,一个电话元件产生的微小电火花,足以成为一切的导火索。”
“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选了那个时间点引爆?”苏可又问,声音低低冷冷。
虽然她已经大致有了结论,但她还是想从眼前人口中,得到最终的落实。
曹阳抬眸看了她,有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说:“你知道的,我意在隔壁。”
“丁学林一家。”苏可一字一句。
“没错。”曹阳平静抽了一口烟,并没隐瞒,“就是丁学林一家……有煤气爆炸引起的坍塌事故,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果然,何肖羽和刘队的推断,都对了。
但由于她并没中途没再参与,并不知晓眼前人和丁学林的恩怨。
所以她只能凭借着离开前的部分线索,追问:“所以,你制造了这些,也是因为铭锋诈骗案吗?”
这倒反让曹阳愣了一下,随后了然笑了笑。
“也是,怪我把你带出来太早,你还并不知道那些事。也无妨,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他又吸了口烟,随口似的说道,“我和铭锋案没有关系,想杀的也不是丁学林。”
苏可不由拧眉。
不是铭锋,也不是丁学林?可……那还有……
突然,苏可的眉眼动了一下,眉心却蹙得更紧了。
在煤气爆炸案里,一共只有三个受害者,哪怕是排除法,也该推出最后的那个人。
“你想杀的是……邓晓芸?”
苏可的脑子忽然有些放空。
如果按曹阳的话,何肖羽和刘队大抵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估摸是自己走后,才调查出的结果。
可……这个情况太出乎意料了。
苏可想了许久,唯一能把那个陌生女人圆进这些事,唯有一个理由。
“所以,煤气爆炸案的发生,在你这里,其实是女性连环案的一环?”
“是……但也不是。”曹阳将烟挪到边上点了点,“是女性连环案,但并非一环,而是起点。”他的眼神略略深幽,“邓晓芸,是我的前妻。”
猛地,苏可抬起头,错愕的脸上连着闪过了无数情绪。
邓晓芸……是曹阳的……前妻?
短暂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飞速转过无数的过往。
不管是和庞乐的通话,还是从吕主编的餐后的闲言。
多少次,多少次,她曾听别人提起过庞乐离婚的事;
又是多少次,多少次吕主编提过庞乐离开杂志社,就是因为那段过不去的婚姻坎儿。只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因着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从来不去多问一嘴。
你的妻子是谁,你们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离婚。
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离婚后的情况又是否算好?
根本没人知晓,也没人敢问,由是这完全成了某种“灯下黑”一样的存在。
终于,干涸的唇,轻轻动了一下,苏可问出了迟了太久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要杀了她。”
曹阳的表情终于变了一下,眼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温暖,但也凉得渗人。
“是啊,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呢?”他笑了,又重重嘬了口烟,这一口的力道很大,就像是要吸干某种刻在骨髓里的毒,“真要说,可能和很多肥皂电视剧一样,是她负了我,让我伤心难过,所以我把她和她的情人都杀了。”
他低低地笑,看起来就好像在说着一个笑话。
“……然后呢,如果这是情杀,你后面杀了的那些人,又是因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们长得像你的前妻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因为她们像我的前妻,很像,所以我杀了。”
苏可绑在椅子后面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轻贱人命。怎么可能……”
曹阳略略抬了下眼眸,兴许是想了下她的话,但随即便发出了低低地笑。
“人的行为模式,和人所被灌输的道德,有时候并不一致。就好像,很多人知道闯红灯是错的,但依然闯的理所当然,知道插队是错的,还是照样会插队一样。每个人的所在环境,他的生活都不一样,对道德的感知,自然也不一样。兴许我出生就是那个,觉得我可以负天下,天下却不能负我的‘坏人’,不是吗?”
苏可抽动了下脸颊:“你是想说,你知道把人看轻是错的,但……你不在乎?”
“没错,我不在乎,所以你的愤怒,你的批判,对我,毫无意义。”
如此冷血的话,令苏可大为震动。
她看着曹阳当真毫无波澜的脸,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无语、愤怒,甚至想要狠狠抽上面前人一个耳光。
但在同时,她却又不经意从那漫不经心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晦涩与幽暗。
这并不属于一个他口中所谓的那种“凶手”。
而是属于某个人,令她极为熟悉的人。
何肖羽……
不,确切地说,是许航。
甚至……是自己。
她看着那抹幽暗,渐渐地,冲头的怒火冷却下来,她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再次开口:“这不是你杀人的真相,对吗?”
卷着烟的指尖儿轻微动了一下,但也不算意外。
曹阳半阖眼眸,有那么一瞬启唇想说,又像是无话可说一样,重新闭上了嘴,只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
这样的表情,更让苏可确定了自己心里的感觉,所以做了个深呼吸,幽幽说出了后面的话:“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些,我也记得,你曾教过我,人的认知和性格,是会随着环境和经历变化的……或许你确实是你所说的那种,情感麻痹的人,但又或许,你也曾当过受害者。就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说的,有些罪恶,会传染。”
曹阳终于不再动了,烟还在烧着,白雾在他指尖穿梭。
“那个告诉你这些的人,就是你身边那个男孩子吧。”曹阳略略抬头,眼神不明,“叫何肖羽的男孩吧。”
苏可并没回答他的话。
但奇怪的是,曹阳也没再问,食指点了点烟。
“你说得没错,曾几何时,我也自认当过受害者,但也曾几何时,我开始不确定了。”他用着一种仿佛压抑着浓浓怨恨,却同时夹杂着自我质疑的目光回望着苏可,“很久以前,久到我都快忘记的那段时光里,我曾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书香门第,高知父母,不算大但还算有的志向……还有平静的爱情与婚姻。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怪物。”
他拧着眉,好像真的想不通一样,连抽了几口烟。
“好像就是从我父母离世开始,没有确切的事情,没有争吵,零碎的婚姻记忆里,只有我跪着乞求原谅,说不完的对不起,紧闭的大门,呜咽的哭声,逐渐暴躁的情绪,还有……离婚官司时,挨的一巴掌,以及一直回响在我耳边的‘怪物’两个字。”
他似乎觉得好笑,由是笑了两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苏可却笑不出来,在曹阳的描述中,这听起来确实是个零碎的、扭曲的,甚至病态的片段,很符合一个杀人凶手脑海里残存的过往。
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母亲站在饭桌旁,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画面。
“所以你才不说,因为无话可说,因为没人相信。”苏可点破,声音愈发深沉,“也没人想听。”
曹阳终于不笑了,抿着唇,若有若无添了一丝弧度。
“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自证自己是什么受害者了。”他讥讽笑着,“在这个世界,当加害者要远远好于受害者,不是吗?”说着,略有深意地又吸了口烟,“而且,这世上的人啊,大多又瞎又盲,根本辨不出是非,既然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他们看不见,辨不出,那我就用一种他们看得明白的方式,来解决我的诉求,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你的诉求是什么。”苏可立刻追问。
曹阳的言语凝了半晌,却没答,再次吸了口烟。
就像是要把无数的情绪,通过这一口,咽回他的心里。
苏可知晓曹阳大抵是不想多说,只好换了个方向,再次问道:“所以,那些死于事故的女人,都是因为邓晓芸?这是你杀人的开端?”
“嗯。”曹阳直言不讳,自我调侃,“是不是觉得微不足道。”
苏可仍没笑,半垂眼帘。
脑海里悄然闪过了这么多年里,母亲的,自己的,还有何肖羽的点点经历。
是啊,这种事在很多人眼里,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是怨偶,不过是不幸,不过是强说愁。
远比热暴力来得无足轻重。
可正是因为在外人看来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却可以从更深的层次,造出真正的怪物,制造一系列精神谋杀,乃至真正的谋杀。
而她,她的母亲,还有最初的许航。
都是快要变成怪物的人。
也是受到了怪物迫害的人。
这种痛苦无法向任何人道出,只能咽在口里,最后转化成真正的恶意。
比如,可以变成曹阳,变成苏汝山,变成怪物。
所以,这怎么可能是微不足道,而是熔炉,炼出怪物的起点。
苏可不禁又抬了眼眸,看向面前的曹阳。
“可是,不管你的理由多悲痛,也不是你让无辜的人送命的理由。当你拿起屠刀的那一刻,你所遭受的所有悲哀,都变成了罪有应得。”
曹阳的眼神渐渐深了下来:“罪有应得,或许你说得对。”他笑了几声,烟气缭绕,“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法律没办法给我公正,我只能自己去平息心中的怨气。”
“然而你终究还是失败了不是吗?你平息怨气的方法,只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可愈发激动,“曹阳,庞乐,事到如今,你就真的没有后悔做过这些吗?难道这些年里,你就不曾有过一瞬间,想过去弥补你做过的事吗?”
有那么一会儿,曹阳沉默了,他夹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
晦暗的眸子里,确实闪过了一丝淡淡幽光,嘴角也若有似无牵动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抬眸时,表情还是照旧颓然冰冷,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没有。”烟雾随着他这两个字,从嘴角飘出,“而且,事到如今,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苏可不甘心,还想继续问,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曹阳似乎从那通电话里听到了什么。
表情算不上惊讶,反而带了一丝淡淡的释然。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
说完,他果断挂了电话,指尖儿一转,将还没有抽完的那支烟在地上熄灭了。
“看来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小苏。”
过往熟悉的唤声,仿佛在苏可的心头狠狠割了一刀。
可苏可来不及缅怀,目光只随着面前人逐渐上移。
“你又想做什么……”
看到曹阳站起身,又朝自己这边走来,苏可不自觉紧绷。
她不断扭动身体,曹阳越是靠近,她扭动的幅度越是厉害。
被捆在椅子后面的双手,不知不觉已经磨出了血痕。
“你、你要做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她开始带着椅子,一起试图往后挪动,曾在警局看过的一张张死者的照片,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他脑海里钻。
蓦地,曹阳的手按住了椅子。
“别怕,小苏,你和我很熟不是吗?为什么不多相信我一点?”
他边说着,便绕到了她的身后,换了一种方式,将她从椅子上带离。
接着,他拖着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去……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