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心底慌张，又仔仔细细看了面前人一眼。
在她的记忆里，庞乐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他出自书香门第，为人谦逊有礼，对同行的后辈也多有提携，在面对她时，也从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个人就好像天生没有脾气，不管说什么，都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他很注重体面，每每进杂志社时，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利索干净。就庞乐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对采访当事人的一种尊重，但凡做这行，必须随时保持这种状态。这就好比在烽火区的战士，要时时刻刻抱好自己的枪，不能有半分懈怠。
但是此时此刻，面前人显得苍老又疲惫。他似乎已经有两天没有洗头，本是清爽的短发，根根黏腻在一起，中间夹杂了许多银丝，苏可之前没有见过那些白发，总觉得是才长出不久。
他的眼袋也很重，像是坠了千斤，胡茬更是稀稀拉拉。如若不是因为苏可认识他，大抵会认为他错认成五六十岁的人。
更让苏可迷惑的，还有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
据苏可所知，庞乐每次体检，视力也都在一点二以上，因此总被周围常年伏案的文字工作者们羡慕不已。这样的他怎么突然想起戴上眼镜了？是追流行，做装饰？可是这种动机决然不会出现在骨子里正经的庞乐身上。
而最最关键的是，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再没有了过去的笑意，像是蒙了一层暗纱，阴鸷冰冷。
苏可不自觉被这双眼睛盯得有些发毛，遂试图打破这种气氛。她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庞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这是在哪？不是说要去找乔芬芬吗？”
她尝试牵动唇角笑笑，就像试图在这混乱的环境中，寻找一丝安全感。
庞乐终于也笑了，动了下干裂的嘴唇，可是笑不达眼底：“年轻就是好，醒得还挺快。”
苏可不禁蹙了下眉，委实不知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总归听着有些让人不太舒服。
“不是，庞哥……我们到底在哪！”
苏可有些着急了。
庞哥也跟着环视了下四周，沉默半晌，苦笑着回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在找乔芬芬的路上，遇上什么凶神恶煞吧。”他调侃道，“你也知道的，做咱们这行，经常被人盯上……”
说谎。
苏可在心里道出这两个字。
就算她再怎么稚嫩，却也能清晰的知道自己的昏迷绝非正常。
如果她没判断错，对方应该用了乙醚。
但是当她靠近庞乐头附近时，却发现他身上并没有这种味道。
也就是说，在她来的途中，庞乐应该是醒着的……故而也就应该看到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可现在庞乐明显在答非所问，含糊其词，他说话的状态也很不正常……就好像，他明明知道什么，就是不想告诉她。
但终究是一直提携苏可的前辈，她并没有往其他方向想，只是觉得庞乐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说被什么人威胁了。
于是主动四下瞧瞧，又凑近庞乐，小声问道：“庞哥……你老实告诉我，咱们被人袭击，是不是和近来发生的煤气爆炸事故有关？庞哥知道那伙人吗？”顿顿，“如果庞哥不认识，或许是被我连累了，终归我现在是在调查一些……”她并没讲的太明白，但还是信誓旦旦，“但是庞哥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伤着你！”
苏可的眼底弥漫着决心。
庞乐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发深，睫毛盖下眼帘，溢出一丝晦暗的情绪。
半晌，他又抬起头看着苏可：“小苏，我们很久没见了，说说你的近况吧，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渐渐习惯编辑这个职业了？”
他再度露出儒雅的笑容，可配在此时这张脸上，却显出一种异样的苍凉。
苏可闻言，忍不住又皱了下眉，不晓得庞乐为什么突然有心情说这些。
她依然警惕着四周，敷衍着回答：“嗯……都还好，已经习惯了，庞哥之前教我的很多东西都用上了……”她回答的心不在焉，又压低声音，“庞哥，你先告诉我这周围有人吗，还有这里是哪里，这你总应该知道吧。”
庞乐置若罔闻，依然自顾自地问着：“咱们好像认识很多年了……还记得当初，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建议你当编辑的时候，你还惶恐地说你适应不了这种职业，因为不善与人沟通。你瞧，才几年时间就成长如此，你果然是有天赋的。”
庞乐的话终于将苏可的注意引回些许。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庞乐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尚且没从家庭分崩离析中脱离出来，再加上母亲再婚，还要适应新的父亲，她的生活乱成一团，所以经常躲在大学宿舍不回家。
后来为了不向继父苏汝山伸手要钱，她才开始勤工俭学，尝试着往一些杂志社投递稿件。
当时庞乐还在杂志社，一眼便相中了她的稿子，亲自找来学校，将她带出象牙塔，带进了新的世界……也让她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
其实自从江明的事发生后，苏可的人生中是没有人生引路人的，何肖羽虽然一直陪着她，可由于何肖羽一直把自己伪装成学生，苏可便一直将他看作弟弟，左右算不上人生前辈……而真正带着她成长的，无疑就是眼前这位大编辑庞乐。
想起这些事，苏可的眉眼稍稍软化：“是啊……庞哥帮了我不少，我也一直在向庞哥看齐……”她回答得很真诚，可是一转，还是再次说道，“可是庞哥，我真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我们都安全了，再好好叙旧不好吗？您不是也说了，是有轻重缓急嘛……”
话没说完，苏可的余光忽然落在了庞乐的衣兜旁。
有些泛旧的棕色夹克里面，露出了白色毛巾的一个小角。
苏可的声音悄然拖长，脑子里却在飞快过着一些失去意识前的片段。
当时她在等庞乐……接着就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
记得那块布质量粗糙，扎的她生疼。
现在想来，好像就是这样的毛巾类……
苏可的声音有些发僵，脑子一片混乱。
她又再次看向庞乐，发现庞乐依然静静凝视着自己。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心头。
难道……不是什么人突然袭击了他们，而是庞乐袭击了她？
如果是这样，眼前庞乐这么漫不经心的反应也就可以解释了。
至少，那绝对不是受害者的表情。
可……怎么可能！
又为什么？
苏可不自觉吞咽了下唾液，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
那毛巾上肯定什么也没有！
苏可心下焦灼，惴惴不安，想要验证。
为避免庞乐的察觉，她扎实步子，继续蹲在庞乐面前，说道：“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先解决一下当下的问题……先不说袭击的事，庞哥不是要带我见带乔芬芬吗？庞哥见到她了吗？她不会也被带到这里了吧……”
苏可一面问着，一面悄无声息地凑近他的夹克，试图闻一闻那毛巾的气味。
可就在碰到之前，庞乐却快速将的毛巾又拢回夹克，望着苏可的目光悄然冷硬起来。
“小苏……我不是教过你吗，想引导当事人回答你的问题，就要先层层铺垫，层层设局……你还是太年轻了，性子太急，耐不住寂寞。”
庞乐莞尔一笑，眼神悄然藏在了眼镜片后。骤然冰冷。
“庞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可开始戒备，步子悄然往后挪，“所以我们到底在哪儿，所以到底是谁袭击了我！”
庞乐哼笑两声，准备从椅子上起来。
莫大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苏可的第六感驱使他扭头就跑，却在下一瞬间突然被捧了狠狠擒住！
他把她的手臂压在背后，膝盖抵着她的背脊，使她不得动弹！
“庞哥！！”苏可愤怒低吼！
“小苏，你还不能走，就算是帮庞哥一个忙了……我以前也帮了你很多不是吗？”
他的声音依然温润如玉。
可现在听到苏可的耳朵里，却透露着一种莫名的怪异，就像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人在发出狰狞的尖叫。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苏可奋力挣扎，无果，扭回头狠狠看着庞乐，“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声几乎是嘶吼。
庞乐俯视着苏可那双通红的眼睛，淡淡笑了一声：“我，就是曹阳。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轰隆一声……
苏可脑海几乎炸开。
她怔怔望着庞乐，忘记了挣扎，干裂的唇瓣不停翕动。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安静，但又充满了颤抖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是……曹阳？”
那是不可置信地反问。
就好像听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笑话……
庞乐却从容莞尔，再次重复了一遍。
“对，我就是曹阳。”他顿了顿，“把你哥哥从楼上丢下去的曹阳。”
一语落下，苏可整个人震荡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