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后。
五月江南，风华正茂。
城镇里的人们已经换了薄纱夏衣，可山间还算清凉。舒泫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跪坐在茶案前，轻轻的摆弄着茶具。
江南野茶，本无趣，可经由舒泫这种行家里手烹制之后，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与他对坐的伏羲，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又不经意的瞥向隔着屏风的另外半间屋，又转过头来看向舒泫。
“我从南海捡到她的，当时只觉得面熟，没想到养了十来年，倒是愈发像她了。”舒泫搁下茶盏，淡淡的看着伏羲。
“然后呢？”伏羲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假装淡漠的问道。
“正是因为确定不了，所以才请你来。”舒泫勾唇一笑，笑容之中透出些许的冷意，“不然我过得好好的，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来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再搬一次家……这人间界虽大，但风景好的地方却不多。”
人间界七王之乱仍在继续，当年齐国妙靖皇帝田无忧，集举国之力，耗时三十二年，终于灭宋。而后天下只余齐晋秦楚魏雍梁七国。
七国之间百年以来相安无事，可不知为何，齐国正临帝突然对魏国发难，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了近十年依旧毫无结果。恰好最近楚国平定了南蛮之乱，大军调回，突然屯兵边境，对齐魏两国虎视眈眈。不知道这位昔年曾流落民间的庶出帝王，到底是要对哪一面大动刀兵，又或许，是坐等收取两败俱伤的渔翁之利，也说不定。
秦雍两国的坚固联盟，终于还是因为北方草场的归属问题而彻底破裂。秦国幼帝赢庄，尚未及冠，便以雷霆手段，先是废黜了垂帘干政的太后温氏及其外戚一党，后又一举铲除朝堂权臣，将权利牢牢的把持在自己的手中，更收拢军权。如今的秦国，上下一心，只要这位年轻的帝王一声号令，兵发北境也在一念之间。
反过来，雍国老皇帝就显得有些畏首畏尾，一味怀柔不前。倒是太子令狐野算是个有勇有谋的，也正因如此，雍帝与东宫之间矛盾日盛，朝臣纷纷站队，只顾争权夺利，顾不得边境上随时可能大祸临头。两厢对比之下，更显得雍国不堪一击了。
相比之下，晋国倒是太平，只可惜肖氏子弟辈辈庸碌，只顾守成，全无先祖威慈皇帝肖如那般进能开疆拓土、退能安民乐业的本事。两百年来，晋国边境渐渐被楚、魏、齐三国蚕食，若不是齐魏开战，怕是七国之中，最先消失的，反倒是晋国了。
普天之下，除了这如画江南，怕是也只有偏安一隅的梁国，勉强算得上太平了。可梁国地处深山，交通不便，气候又十分阴寒，舒泫实在是不喜欢。
伏羲干笑两声，又抬头看了看舒泫，见他的神情十分真挚，倒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叹了口气：“是与不是，你总要让我见见再说。”
舒泫却耸了耸肩，冲着屏风后面喊道：“十四，出来！”
里面却很久没有应答。
“这……”伏羲撇了撇嘴。
舒泫却无奈的笑了笑：“八成是又睡着了。这些年她清醒的时间极少，总是睡不醒。一天也难得跟我说上几句话。反正你时间也多得是，不妨等她醒过来再说。”
“为什么，叫，十四？”伏羲撇嘴原是为了这个。
舒泫淡淡一笑：“天机别院之中，死去的第十四人。”
伏羲心中一凛，原来舒泫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那还把自己找来做什么呢？
“我的日子不多了。”舒泫笑道，“本来是想去看看小窈，之后就尘归尘土归土，反正好死不活的这么多年，也是够了。只可惜，我这身体，怕是已经去不了地府那么远的地方了，所以……”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托孤的？”伏羲别过脸去，嘴角上挂着嗤笑，可双眸之中，却起了雾色。
“嗯。她这个样子，直接交给小窈，也不稳妥。再说了，我是真的无法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毕竟魂魄不全，记忆轶失，我又没有法力能够帮她恢复。如此便只能麻烦你了。”
伏羲轻轻的点了点头：“你放心吧。”
“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放心去吧。”舒泫笑了笑，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转头看向窗外。五月风华，山花烂漫，当得是人间绝色。只可惜看一眼少一眼了。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十四从屏风后面钻了出来。见有外人在，愣了愣，却也不打招呼，径直偎在舒泫身边，顺手拿起舒泫用过的杯子，将茶汤一饮而尽。喝完了还咂了咂嘴，摇了摇头，似是对味道很不满。
伏羲看见十四的样子，不由得呆住了。盯着看了半天，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魂魄不周全，眼力耳力到算是俱佳，只是一直口不能言。”舒泫一边解释着，一边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十四的身上，慈爱的笑道，“刚刚睡醒，要披件衣服，小心着凉。”
十四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拉了拉身上的外衣，指了指茶盏。
舒泫会意，帮她又斟了一杯。十四一饮而尽，起身走出屋子，抓蝴蝶玩去了。
伏羲有些痛心，昔日里玲珑剔透的人儿，如今变成了这番模样，任谁见了，都会难过的。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一直没有带她出去走动过。她这张脸，被别人看见，也怕引来祸事，而我也没有能够保护她的能力。你跟在她身边，也算是个保障。”
伏羲没有计较到底是他跟在她身边，还是她跟在他的身边，抬起头反问道：“你既然已经确认是她，为什么不去找昊天，找阎罗也可以，总归比你这样带着她避世而居要好的多。”
“九重天我是去不得的，你别忘了，我一点法力都没了，如今更是个瘸子。”舒泫冷哼一声，“至于地府，阎罗那厮，见了我还不直接劈了我，哪里容得我说一个字？再说，”舒泫顿了顿，目光看向在院子里玩得欢畅的十四，慈爱的笑道，“此前的人生，她过得太不快乐，血海深仇在身，又要应天地劫难，六界苍生系于一身，最终还是走了与女娲相同的路。如今既然再度为人，作为一个长辈，我总归希望她能过的轻松一些。没有那些沉重的负担和责任，哪怕像现在这样，懵懂不知世事，也远胜从前。”
伏羲沉默半晌，这才开口：“可你将她托付给我，我却不忍看她如此过活。”
舒泫摆了摆手：“不必与我说。左右那些事，我都是看不到了。你如何，她如何，也与我无关了。能够在临死之前，给她十几年的快乐时光，也够了。”叹了口气，舒泫还是别过脸去，宽大的袍袖，遮住了满含泪水的双眼，“过去我做过太多错事。弥补这天下，我可做不到，也不愿担负所谓大义。这十几年，就算是我还给她了罢。”
伏羲耸了耸眉，到底还是不再劝说了。
舒泫身体羸弱，过了午后便要安歇一个时辰，方才有精神应付世事。伏羲独自走到院子里，抱着胳膊看着十四玩耍。身量确实照比从前小了许多，眉眼却更似昔年的女娲一些，约么至少有八成相似的样子。果然如舒泫所说，单凭她这副容貌，哪怕是在人世间走上一遭，但凡有女娲神庙的地方，都会招惹来不小的麻烦。
“再度回到尘世间，难道你还是愿灵么？”伏羲自言自语，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抬头一看，十四正盯着他，脸上那种熟悉的诡诈的笑意，一闪而逝。
伏羲不由得失笑，走到她近前，下巴几乎要顶住她的额头，笑道：“你能听懂我说什么，是不是？”
十四却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伏羲笑意更浓：“那好吧，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十四想了想，折过一段花枝，在地上写道：齐国北境，沐家庄。
“去那里做什么？”伏羲倒是有些好奇了。
故人。十四又写了两个字。
伏羲抄着手：“好好好，都听你的，你说去哪就去哪。”
十四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写道：你是谁？
“哈，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跟我走？”
反正你追不上我。十四写完之后，丢下了花枝，全然不顾伏羲此时哭笑不得的表情，继续去捉她的蝴蝶了。
“我会追不上你？”伏羲一脸的不服气，两世加起来活了几万年的老妖怪，突然间竟然起了好胜之心——前世的女娲，今生的无晴，也只有这两个人能撩拨起自己这些凡人才会有的心思吧？
“你还真的追不上她。”舒泫不知何时醒来，身上披了另一件火红云纹压金线的外袍，靠在廊柱上，幸灾乐祸的说道。
“不可能！”伏羲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的，作为创世神，被人怀疑的滋味，啧啧，他可咽不下这口气。
“往后你就知道了。”舒泫耸了耸肩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嘴脸，“缩地成寸，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也被吓傻了。”
“那不是帝江才会的……”伏羲愣住了，那可是帝江的独门功法，女娲只传给他一人了，之前无晴可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