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泫微微一怔，如此隐秘，自己的妻儿都不曾知晓，无晴是怎么知道的？
“红瞳告诉我的。他把记忆留给了我，我翻看了其中的一部分，刚好看到了关于你和你父亲的事情。”无晴闭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解释着，也不怕舒泫会逃走——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想来舒泫也没有逃走的力气。
“这也是方才我选择献祭之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你的原因。”无晴继续说道，“因为你对女娲毫无敬畏之心，也不会甘愿被我拿走生命。”无晴伸了个懒腰，模样慵懒懈怠，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奸诈诡谲的天机阁主的模样。
“你竟然都知道！”舒泫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开始我是真心想帮阿胧的，后来才知道她想做的原来是这件事。”
“所以你觉得，无论是让复活的女娲变成滥杀的怪物，或者被西王母夺走了那种力量，对你来说都算是一种报复？”
舒泫点了点头，神色之中带着一丝困惑。他抬头看了看倒在泥潭之中“女娲”那硕大的身躯，心中竟然毫无快感，只有自年幼就失去父亲疼爱的隐痛，还在扭曲纠缠。
“其实，”无晴一脸疲惫，再次闭上双眼，靠在墙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千岁。
“其实我并不恨她利用父亲的衷心去补天。”舒泫打断了无晴的话，“最让我难过的是，她明明可以将父亲他们救回来，却没有那么做。你说她大公无私，可她在散去了全部的神力、毁去了周身血肉之时，最终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力量，复活了伏羲。明明她可以救其他人的！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力量，与修补这天地相比明明只是九牛一毛，可她为什么，为什么……”说到最后，舒泫已经语无伦次了。
无晴默默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种事，解释起来还真挺麻烦的，更何况自己一个外人，就算将前因后果说出来，也要舒泫肯信才行啊。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舒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哭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无晴。
无晴相信，如果舒泫此时手中有一把剑，一定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哪怕对自己用刑，他也要知道真相。
斟酌了一下言语，无晴勾唇一笑：“你就不怕我骗你？”
舒泫愣了愣，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会，你没有那个必要。而且眼下，我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天机阁主可不会做赔本买卖。”
“好吧。”无晴点了点头，“女娲确实曾经想过要将他们复活的。只是舒澈他们自己不同意。彼时女娲只有平常的一半实力，想要修补六界必须有所取舍，而舍弃人间界，是当时最好的选择。但最终娘娘没有那么做。六界苍生，都是她的子民，娘娘从不曾抛下任何人。舒澈他们被当做祭品杀掉之后，魂魄血肉都化作精纯能量，用来弥补不周山的损毁。这样一来，娘娘就不需要在人间界耗费太多法力，可以专心其他五界了。”
舒泫听了，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他一早想到这可能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可有些话，总归要别人说出来才能说服自己。
“我方才也说了，娘娘从不曾抛下任何人。”无晴叹了口气，不无伤感的说道，“你从没想过为什么伏羲是个残魂么？明明拿回了法身，也依旧只有一半的实力？”
舒泫摇了摇头，他一心全在回魂大阵上，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他几乎是一概置若罔闻的。
“伏羲复生之后，就用自己的神力修复了不周山，将你父亲他们一共十三人的魂魄，全都给置换了出来，并且送入了轮回之中。”
“你说什么？！”舒泫完全的呆住了。
“只可惜，”无晴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当时伏羲也被人偷袭受了重伤，只能让他们转世为凡人，生生世世的轮回，如今应该混入凡尘，难以找寻了。”
“啊——”舒泫突然发出一声嘶吼，悲凉凄厉令闻着惊心。
“哈哈，哈哈哈哈……”舒泫哭着，笑着，睚眦欲裂，竟然真的流出两行血泪。
“那是我下得手！年幼的我亲眼看见父亲赴死却无法阻拦。当时我就心想即便是此生无法找女娲报仇，能够杀了她最心爱的人也好！哈哈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无晴怔然，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因果。
不过即便是伏羲刚刚复生，也是创世神，与女娲并尊的存在，少年舒泫能够一击而重伤之，资质可见一斑。只是，后来为什么修为始终没有臻至巅峰呢？
舒泫还在发狂，又哭又笑，整个人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无论他曾经做下多少错事，眼前的情景都让人无法追究，也没办法追究。
无晴是真的精疲力尽，靠在断壁上，竟然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魇早在昭烈丧命之时就很少出现了，可今日她真的梦到了昭烈，梦到舒溟，梦到了她的父亲和母亲，梦到了萧如雪，梦到了那个从小就极为宠爱她却没有名分的姨娘，梦到了端云城的所有人：他们恭谨谦和的呼唤她少城主，他们争先恐后的把自家的好东西献给她。
这一觉酣畅黑甜，等到无晴醒来的时候神界废墟里已经天黑了。无晴不舍的睁开眼睛，瞥见身边竟然生着火。低头一看，身上披着的是舒泫的那件沾满了血污和泥污的鲜红色外袍。
“你醒了？”舒泫靠在火堆旁，“可惜我没有随身带干粮的习惯，不然还能弄点吃的帮你恢复体力。”
无晴慢慢清醒过来，自己还在天机别院，很多事情还没有了结。不远处是“女娲”硕大的尸身。火光照亮了半边废墟，这断壁残垣的影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凄绝诡谲。无晴的目光扫过四周，这才看清，舒泫已经为他自己处理了伤口，涂着不知哪里来的难看的药膏，深情淡定谦和，双眸之中毫不掩饰的悲凉哀伤，在看向无晴的时候，却也带着些许的慈爱。只是那一头青丝，已然变作了如雪模样，容貌也苍老了许多，看上去颇觉触目惊心。
大悲大喜之下，还能正常的处事说话，无晴觉得舒泫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好点了吗？”舒泫见无晴一直怔怔的盯着自己，连忙关切的问道。
无晴微微一笑，恍惚间，以前那个眼神冰冷但却对自己十分宠溺的舒伯伯，终于是回来了。
只是如今的舒伯伯，眼神之中那种历经沧桑的大彻大悟，是常人不可能拥有的。只是这代价太大了。
“你留下我，应当还有别的用处吧？”舒泫笑呵呵的问道。
无晴愣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我虽有神格神力，可我毕竟只是个愿灵，无法真的像女娲那样所有的话都能成为神谕，心想事成。所以，我需要舒伯伯帮忙。”
“你想利用移花接木将他们都救回来？”舒泫皱眉。
无晴不语，全是默认了。
“可是，”舒泫叹了口气，“哪怕是付出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么？”
“我本就是愿灵，能够苟活两百年，已经是偏得了。我本想效法女娲娘娘，舍一己之身修补六界，挽救苍生。只是，”无晴将头侧向一边，嘴角带笑，“三十三仙尊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我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
舒泫眉头微蹙，竟然回忆不出无晴是什么时候运用红瞳之力查看人间状况的。
无晴没有顾及他的诧异眼神，继续说道：“况且，使用移花接木，我可以选择复活的目标。毕竟我不想在慷慨赴死之后，还给人间留下蚩尤和轩辕两个祸患。”
舒泫一怔，旋即笑着点了点头：“也是。”
“小窈已经转世轮回了，你要是想去看看他，可以去问婉柔或者阎罗。”
舒泫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更何况，来世与今生毫无关联，我已经害他今生过得不够欢畅，又何必去打扰他呢？”
无晴沉默了片刻：“我将他的记忆封印了，等时机到了，他会全部都想起来的。”
舒泫默然，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了许久，舒泫突然抬手指了指“女娲”那庞大的尸体，“你若是把他们都复活了，那么她会不会再活过来？”
无晴笑着摇了摇头，拿出苓妃琴丢在舒泫身边：“许久没有听舒伯伯弹琴了，今日不妨奏上一曲，如何？”
“也好，”舒泫会意，“我也一直未曾亲见你的云韶之舞，如此也算是了却我最后一丝念想。”顿了顿，又道，“这人世间，还真是无趣得很啊。”语气怅然若失，寂寞如雪。
“是啊，无趣得很。”无晴微微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方，神情落寞，仿佛是真的了无生趣一般。
是啊，仇人不在了，爱人也入了轮回，自己刚刚还亲手杀掉了几乎所有的朋友——虽然无晴已经打定主意会倾付一己之身将他们复生，可又能怎么样呢，那一天，她自己终究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