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三言两语之间，无晴不奢望能够说服眼前执着的女子。但眼前之人，绝非冷酷无情之辈。为了心中那一点点情意，不惜一己之身飞蛾扑火，甚至付出全族被驱逐、后世子孙永远要承受诅咒之苦的代价，只为朝歌城破大火漫天之时，能够见那人最后一面，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释出那人残魂，更以一己之身为之圆满。此情此心，听着落泪，闻者心酸。
无晴也是在赌，赌她心中尚有不忍，赌她心中尚有恻隐。可这一次，无晴却赌错了。
女子冷眼瞥向无晴，冷笑道：“少拿六界苍生与我说嘴，六界与我何干，苍生又与我何干？既然你也认为当年事并非是我之过，那也应当承认是这天下苍生亏欠了我才是。况且我心中所图，只为当年恩义，纵使这天下覆灭，神佛消散，也无法阻拦。”言罢，女子身侧一阵氤氲，眼前人消失不见。
舒窈挑开帐帘，与无晴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摇了摇头。
“她这样执拗的人，愿意跟你说那么多话，也算是她心中仁善未泯了。”舒窈叹了口气，女子与无晴的对话，舒窈站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个中细节难免令人唏嘘，可如今既然要站在对立面上，也就容不得心软了。
无晴点点头。从小的听得的神话传说，到后来自己孜孜不倦翻阅翔实史录，那一段旷古崎岖的孽缘，饶是旁观者亦为之侧目，更何况白媚娘这个当事者？
万年以来似乎是仅存与传说之中的绝世美人，身为狐族首领，归附女娲座下，率全族镇守昆山女娲庙，却不想遇见了登昆山而小天下的辛君。彼年辛君已过而立，天下承平日久，遇见旷世美人，自然会生出些旖旎的心思，况且昔日二人两情相悦，不知后世为何却传出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来。
辛君好武，连年征伐四方，导致周边小国畏惧，而辛君却以开疆拓土为此生最大功绩，大书特书。不惑之后，又逢两子夺嫡，辛君犹豫不决，周边小邦却看准了机遇，扶植干涉，各有拥立，导致朝局紊乱。最终，辛君立幼子而囚长子，令外邦坐拥口实，兴兵来犯，继而王朝更替，邦国破碎。而这一切，与白媚娘毫无关系。后世史书工笔，却将亡国之愤全都加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实在是令人不齿。
“我知她心中有苦楚，不然也不会与我说这么多话。”无晴叹了口气，又看看舒窈，如此对比来看，自己与舒窈之间的那一点坎坷折磨，当真是不值一提了。
“你方才借口私事想求，想来不是借口吧。”舒窈知道她心思重，伸手将人揽在怀中，轻声问道。
无晴点点头：“我在上古遗存的史册残片之中找到了关于业火双莲魔心本相的记载，可线索却中断在辛君付死的那些片段之中。我想白媚娘总归是个知情人，就想打探一二，没想到还是全无线索。”
舒窈心中一叹，口中却道：“你若在意，直接去问昭烈便是，或者去问阎罗老哥，他磨不过你，总会告诉你的，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若是他们肯说，早就说了。我想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隐秘，若是刨根问底，反倒会激起老哥的不安来。至于昭烈，哼，那个人……”无晴欲言又止，昭烈不想说的话，哪怕是严刑拷打也未必问的出来，端云城后土构建的幻境之中就是如此。能够抵御心魔的人，这世间极为罕见，可此等人色也皆非池中之物，可见昭烈背后的人物，是何等的深藏隐晦，不能宣之于口。
帐外，白媚娘听到业火双莲魔心本相八个字的时候，险些就忍不住冲动再次冲到帐子里面即刻就将无晴绑了送到那些人手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个颇能激起她好奇心的小姑娘竟然就是所图之事当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想来那些人一定也还不知道，这味让他们等了几千年的药引，终于出现了。
纵然有些不舍，但毕竟无晴就在帝都，即便是回转天机阁，那些人的手段，总能随时将之束缚。眼下要紧的是赶紧通知那些人知晓才是。白媚娘定了定神，飘然离去。回到皇宫，附身在一直栖身的宫嫔徐修容的肉身上。白媚娘虽为残魂，想要夺舍肉身自然要花费一番功夫，好在皇宫之中怨气太盛，阴气又足，适合妖狐一族的魂魄修养，这才十年不到的光景，如今白媚娘虽然三魂七魄尚未圆满，但魂魄出鞘来去自如，与这具肉身的磨合也愈发完美。若非知情，就连昭慕怕是也不晓得这位徐修容徐娘娘乃是夺舍重生的妖狐一族了。
传信的纸鸢划开黎明前的夜色，朝着不为人知的方向飞去。身后，昭慕的身影却闪现出来。徐修容回身望去，笑道：“陛下愈发精神了。”
昭慕冷笑两声：“朕若不装病，那些人如何上钩。”
徐修容掩面笑道：“城外的阵仗，臣妾去看了，那六国小儿确实不俗，难为他们竟然还有这等用兵的本事。不过，这也成了催命符，一想到有八十万好男儿同时化作怨魂，臣妾这心里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要你不违背承诺，莫说八十万，便是八百万，朕也舍得。”昭慕的脸上带着冷笑，双眸之中闪动着寒光，像一头骇人的野兽，盯着即将入口的猎物，静待时机，只等一击毙命。
将养了五日，莫问的身体终于恢复如初，无晴没有妨碍他与田无忧说话——反正这劫数已经应了，自己也没有再阻拦他们来往的道理。私下里，无晴更是当着田无忧的面将此前的一纸契书焚毁，言明还莫问一个自由身。
“可是长风哥哥他，未必肯再回来了。”田无忧难得做出小儿女的姿态，惺惺捏捏，患得患失。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了，”无晴翻了个白眼，“与我无关。我可从没束缚过他的自由。”
田无忧撇了撇嘴，心中强行按下此事，眼前还有一场大战，她可实在无暇分心。
“莫问若是跟你回去，你打算如何安置？”无晴不经意的问道。
“还没有想过。”田无忧据实作答，“反正他现在有了新的身份，容貌也有很大的变化，放在宫中自然是不合适，但别的地方，若他愿意，倒也去得。”
“你不会还想着要与他……”无晴笑了笑，“其实也无妨，你们兄妹心里能过去这个坎儿，外人总归是不知情的。再说了，他如今已是仙人之身，你们若是想做夫妻，也未尝不可。”
田无忧怔了怔，双眸之中的希冀一闪而逝，摇了摇头：“长风哥哥不会答应的。罢了，此事以后再议。眼下还是战事要紧。”
无晴也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就与舒窈带着唐婉柔和莫问回转城中去了。
“给大人添麻烦了。”莫问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向无晴道歉。
无晴却不在意的摆摆手：“罢了，你命中和该有此劫数。左右是我与月叔叔术法不精，没能将之抹去，你也不在意，好生将养身体才是要紧事。”
莫问点点头，也不再多说，情意自然是记在心里，不会时常挂在嘴边。唐婉柔将他安顿好，这才回到书房之中，对无晴说道：“经此一事，莫问的心性好像有了不小的变化，主人可曾留意到？”
无晴点点头，唐婉柔心细如发，她自己也不遑多让，自然会注意到莫问眼角眉梢之间的怅然，可心结总是要自己才能解开的，旁人多说确是无益，便安慰唐婉柔道：“你好生照顾他就是了，或许等战事结束，让他与无忧将心里话说开，就是了。”
唐婉柔笑着点点头，不打扰无晴与舒窈两情缱绻，躲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文昌公主多日没有消息，我此前差璎珞去打探消息，想来这一两日该有回音了。”舒窈抿了口去年的秋茶，淡淡的说道。
无晴却摇摇头：“皇宫之中，有白媚娘那样强横的人物镇守，若是璎珞装进去，怕是不妥。”
舒窈玲珑通透，旋即明白了无晴的意思，连忙结印召唤璎珞回来。”
无晴有些倦怠，靠着软垫，恹恹的看着舒窈说道：“你说，昭烈口中，他们那个天大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舒窈给璎珞传信完毕，这才回过头看向无晴，笑着摇摇头：“既然是阴谋，自然不会被人轻易揣测，你我静观其变就是了。”
无晴点点头：“提到昭烈，午后就是他与我约定见面的时候了，到时候你也入梦吧，白媚娘既然传话过来，总该提醒他小心才是，至于此后何去何从，也该商量出个决断。”
舒窈却不肯：“此前不知帝都之中还有强敌窥伺，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你与昭烈见面，身边只有婉柔护卫怎么成？一旦白媚娘出手，怕是连个纠缠缓和的余地都没有。午后你自去与他相商，我来护卫你的安全。”
无晴怔然，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舒窈的话。只是她不知道，阎罗那里对舒窈早有提点，教他时刻留意无晴的安全，只是彼时不知道白媚娘的存在，舒窈自己也放松大意了，如今想来，却是觉得后背上冷汗泠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