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云峭的身后事，无晴几人并没有在赵国多做停留，而是依照行云和尚所请，将他送往蓬莱之后，便回转天机阁。
路上，无晴抱着苓妃琴在美人靠上假寐养神。莫问则是将唐婉柔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婉柔，我怎么觉得大人的神情不太对？”
唐婉柔示意他噤声，侧身看了看无晴没什么反应，便拉着莫问到了甲板之上。
“主人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唐婉柔有些迟疑，按理说，与莫问相处了这些时日，彼此也算是诚心相待，不应该有什么隐瞒，但这仅限于她唐婉柔自己的事，无晴的事她不敢多说，或者说是不忍多说。那些繁乱的往事，是否要告知莫问，唐婉柔心中打着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莫问做一个局外人比较好。
或许主人也是这样想的吧。
“切，”莫问不屑的撇了撇嘴，“不就是跟帝君有仇嘛，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呀。”
唐婉柔叹了口气：“你知道是什么仇么？”
莫问摇摇头：“看大人那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应当是至亲为其所害？”
“你呀，倒是聪明绝顶，”唐婉柔无奈，“主人全家老幼，不对，是全城老幼，一万多口，都死在了昭烈的手里。”
“啊——”莫问一声惊呼，又怕惊动了无晴，连忙捂住了嘴，低低的问道：“你说什么？全城？一万多口？”
唐婉柔点点头：“你在天机阁日子不短了，也应该品得出来，主人性子很淡，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太上心，唯独与昭氏一族有关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主人都十分留意。就是因为这血海深仇。”
莫问恍然大悟，沉重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我总觉得大人是在布一个局，一个很大的局。”
“正是如此。此中的细节，我也不知，只知道大体如此，这件事是主人的霉头，你尽量避开。我跟随她时日已久，或许我参与进来主人不会说什么，但既然她没有亲自开口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你，那么你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别让主人为难。”
莫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世间众生，果真是没有一个好过的。”
唐婉柔抿嘴一笑：“别感慨了，去收拾些吃食吧，我都饿了。”
莫问耸了耸肩：“你就敢欺负我。不知道君子远庖厨吗？”
“进了天机阁，你还敢妄称君子，哼。”唐婉柔也不甘示弱的顶了回去。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落进了无晴的耳中，她缓缓的睁开眼睛，看了看熟悉的云梦飞舟，又看了看怀中的苓妃琴，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端云镜的碎片，只差最后一块了。一旦集齐，那么自己的复仇大计必将势不可挡。一己之身，无晴并不吝惜，可若是自己真的殒命，唐婉柔怎么办，莫问怎么办。
还有，自己拼尽全力都想要保全的舒窈，要怎么办？
所有的愁怨都凝聚在指尖，拨笼琴弦，《谪仙怨》的曲调从箜篌上流淌出来，传入到站在甲板上的唐婉柔的耳中，也传到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莫问的耳中。
两人的动作都是一滞，又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无晴背负着什么，他们或许不能窥得全貌，但此时这番心境，两人都想着，自己是懂的。
似是不急着赶路，云梦飞舟的速度极慢，晃悠了半个月的光景，终于回到了天机阁之中。人间此时已是寒冬，一路上的皑皑白雪，唐婉柔见了有心拉着莫问去玩耍一番，可一想到无晴是害怕见雪的，便强压住自己的兴致，一路表现得异常乖巧。
“已是寒冬时节，可天机阁之中还如暖春一般。”无晴站在廊下，低低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竟然将天机阁的气候变成了凛冬。来给她送点心的唐婉柔还穿着单衣，出门就打了一个喷嚏，差点将手中的食盘丢出去。莫问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看了看院子里地面上厚厚的积雪，不由得吓了一跳。
“赶紧回去加件衣服，别着凉了。”无晴伸手摄来食盘，将婉柔和莫问撵回添衣。她自己倒是不冷，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满天飞雪，嚼着婉柔新制的点心，一丝微不可查的贪生情绪，在无晴的心底滋生出来。
唐婉柔披了滚毛边的厚裘皮斗篷，蹬蹬蹬的跑了过来，抓了一块点心尝了尝，自觉味道还算满意，这才得意的笑着拍掉手上沾的点心渣，从袖筒之中掏出一叠书信来。
“主人，这是我们离开这一个来月寄来天机阁的信件，我都拿来了。”
“嗯，放下吧。”无晴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微微翘了翘。想了想，又道：“这几天怕是月无仙君会上门来，你看着点。另外如果有欧冶子大师的童子前来，也记得叫我一声。”
婉柔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口的银铃响动，不由得笑道：“主人真是神机妙算。”笑着跑去应门了。
“咦，你是谁？”唐婉柔打开大门，面对眼前的白衣少年有些发愣，这打扮绝不是欧冶子的仙童，更不可能是水月无派来的人。水月无从来都是亲自登门，对待无晴的事情，她可是从不肯假外人之手的。
“在下是鲲，”少年躬身一礼，“烦请通报大人前来相见。”
“鲲？”那不是传说中的大鱼么？唐婉柔挠挠头，想了想，“你随我进来吧。”
“有劳了。”少年彬彬有礼，唐婉柔满意的点了点头，将少年直接带到了回廊之下。
无晴看见少年，微微一怔：“你是？”
“在下是鲲，北海一别不过数日，大人就这么快的把我给忘了？”少年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腮边两个浅窝，甚是好看。
“你是那只大鲲？怎么块就化人了？”无晴很是惊讶，丢下点心，奔到少年近前，摸了摸少年的头：“看来八郡主将你调教得不错。不错。对了，你独自前来，郡主呢？近来可好？”
少年的脸色有些迟疑，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郡主殁了。”
“啊！”无晴惊呼一声，连连退了几步，扶着廊柱才能站稳身形：“怎么这样快？”
“北海一别，郡主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可她执意要渡我成人身，还带着我去了当年涿鹿之战的古战场。再回到北海之后，郡主便卧床不起，没几天就……”大鲲的神色很是悲伤，说着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蹲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郡主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对我的嘱托么？”无晴仿佛是发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哭了许久，大鲲站起身来，抹了抹眼泪：“郡主临终吩咐，要我只来找大人报丧便可。其余人概不通知。”
无晴点了点头。
“还有，”大鲲哽咽着，“郡主要我把这个交给大人，说是留个念想。愿大人不要忘了她。”说着，拿出一块天女魃一直随身带着的玉佩，双手捧给无晴。
无晴接过，叹了口气：“原来她都还记得。”
大鲲仿佛知道无晴所指，点了点头：“郡主说，此生她记得的事情已经不多，想要忘记的事情更多。但唯独当年一遇，让郡主永世难忘。”
无晴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哭是为天女魃的逝去而悲伤，而笑则是天女魃所说的当年一遇。端云城那年大雪纷纷，天女魃是被父亲请来靠旱气祛除冰雪的。那时无晴还小，裹着厚厚的裘皮，在雪地里打滚，一头就撞进了天女魃的怀中。天女魃没来由的喜欢这个小白雪球，就一直抱着她逗着玩。结果无晴下手毫不客气，直接把冰雪灌了天女魃一袖子。
天女魃一身旱气，冰雪自然无奈她何。可她的头发很是特殊，离体之后，便会燃烧起来，像小孩子玩的焰火一般。无晴发现了之后，便一根接着一根的拔，天女魃竟然也不恼怒，竟然自己动手，薅下头发给无晴玩。不多时头发燃尽的灰尘就堆了半张几案。无晴的父亲当时陪坐在边上，尴尬得不得了，连连给天女魃赔着不是。可天女魃只是笑了笑，还对无晴说，不要忘了她，不要忘了那个拔头发给她玩的天女魃。
“郡主还有什么话吗？”无晴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泪已经滚落到了腮边。
大鲲摇了摇头：“郡主的尸身自燃而尽，消散于天地间。我本想给郡主立个衣冠冢，可她没有这样的吩咐，我也就没敢冒失。其他的事，郡主说，只需要我来找大人，大人自会都料理清楚的。”
“我都知晓了。”无晴擦掉腮边的泪，回身对大鲲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大鲲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素缟，声音坚定而低沉：“郡主与我主仆一场，我自然是要给郡主守孝的。只是北海已经回不去了，那块浮冰已经随着郡主的逝去而沉入了深海。接下来的日子，我想在人间四处走走，看一看郡主曾经眷爱的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