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晴与舒窈赶到阳离城之时，已经是离开地府三日之后了。两人刻意没有赶路，而是走的很慢，任由云团在天空上飘来荡去。舒窈心里明白这是无晴给他留足了后悔的时间。只是他此刻的心境，一如当年无晴面对空荡荡的端云城。
一般无二。
到了阳离城，手指拂过城门前巨大的界石，上面阳离两个大字，已经被风沙蚀化的有些模糊了，当年留在上面的血迹，也早已被岁月抹去了。
“这两个字，还是父亲亲自题的。”舒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走吧。”无晴则是看了一眼眼前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城门楼，轻轻的拽了拽舒窈的袖子。
简单在城中逛了一圈，到处都是被大火焚烧之后的废墟，完全不像还能够找到线索的样子。
舒家的院子里。舒窈四下看了看，指了指还剩下一尺多高的断壁残垣：“这里的石块，你看，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无晴的目光扫过，确实，与在法术之中看到的宵练的回忆有细微的差别。而这种差别，仔细对比，还是不难看出来的。
“我当年练功的木桩就在这里。”舒窈又走到一处地方，用脚拨了拨地上的灰烬，“看来是烧光了。”
无晴跟着他，话不多。舒窈走到这里看看，走到那里又看看，不多时，便指出了十几处与宵练记忆完全不符的细节来。
“宵练所见，应当就是幻境了。”无晴环顾四周，这废墟之上的萧瑟与端云城毫无相同之处，视线所及，遍是灰烬，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喧嚣。
比端云城还要大上数倍的神城，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几万条性命，也无辜葬送在某些人的贪念之中了。
“他有一门独创的术法，叫做移花接木。”舒窈在熏得发黑的台阶上随意的坐下，叹了口气。他一直不愿以父亲二字称呼舒泫，大多数时候还是直接称为他。“据说极其耗费心神，故而没有传给任何人。舒暝倒是曾听他对这门术法讲解一二，但实在是消耗太大，最终舒暝也放弃修行了。”
“移花接木？好像从未曾听你提起过。”无晴皱了皱眉，她读书无数，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术法。
“据说跟萧伯伯的一骑轻鸿绯流云是同时创出来的，只是没有前者那么有名罢了。”舒窈低声解释道，“这门术法其实更像是邪术，说白了就是可以随意用他人来替换自己，肉身或者魂魄都可以替换，只要那人的法力修为不如自己。不必像夺舍那般，还需要考虑两人的八字是否契合。”
无晴一愣，果然有些邪门。
“这也是我怀疑他的原因。比如，他在接下昭烈一剑的时候，很可能刺入的是别人的胸膛，而彼时他已经人不知鬼不觉的遁入千里之外了。也可能是，刺穿的却是是他的肉身，但魂魄已经转移走了。”
无晴皱了皱眉。
“这门术法修习到高明处，甚至还可以任意改换魂魄，比如摄来更强大的人的魂或者魄，强行抹掉记忆将之与自己的进行融合。这是我怀疑他的第二个原因。毕竟昭烈他……”
昭烈的魂魄，是大神们的残魂被强行捏合而成的，只是他的肉身被无晴和舒窈毁掉之后，后来用的都是夺舍而不是舒窈所说的这种移花接木的法术了。
“这种法术消耗太大，如果真的是他，单单捏合昭烈的魂魄就需要休养很多年才能下床了。”舒窈轻轻的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再说了，那些被孟仲姿和阎罗老哥察觉并灭口的其他人，保不齐还有与昭烈类似的。”
“会不会是他将这门术法教给了西王母呢？毕竟她也是阳离城的后人，法力也极为深厚，修习起来应该不难。”无晴道出另一个可能。
舒窈摇摇头：“不会。红烛说过，西王母自幼修习了一门很奇怪的功法，叫做玄天无上神功。这门功法具有强烈额排他性，所以，西王母只是空负轮回之力，却不懂任何相应的术法。”
如此看来，倒真的是很难洗脱舒泫的嫌疑了。
无晴的目光扫过眼前大片大片的废墟：“看来鬼王他们已经离开了。”
舒窈苦笑：“应当是一无所获吧。”说着，站起身来，踢了踢脚下的灰烬，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曾经是舒暝的闺楼，咱们去看看。”
无晴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一路将整个舒氏故宅游历个遍，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用的线索。
“夜叉王说过，离火是神赐予他们夜叉一族的利器，可并没有说是否有别人也掌握了这种东西。”舒窈轻轻弹了弹脸上的浮灰，对无晴道，“我也忘了问，昭烈手中的离火到底是哪里来的。”
“可能，不是离火。”无晴低下头，捡起一块宝石，轻轻擦拭干净，捧给舒窈去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晶石，在人间或许算是件宝物，可对你们家来说，大概只是妾室妆奁之中的一件小首饰上的吧。”
舒窈接过，看了两眼，点了点头：“这是我一个庶姐发钗上嵌的，她最喜欢这种颜色，故而整个家中也只有她会有这个颜色这么大块儿的晶石做饰品了。”
无晴点点头：“不错，可这么一块普通的晶石，离火却没有将之焚毁，这本身就很匪夷所思。”无晴曾经指使莫问用离火帮助田无忧烧毁了田柏玉所在的城池，无论是砖石还是金玉，甚至连土地都被点燃，区区一块晶石，若说能够逃脱离火的魔手，当真奇怪。
舒窈想了想：“那不是离火会是什么？”
“这答案怕是已经随着昭烈的逝去而泯灭了。”无晴叹了口气。
“是不是离火已经不重要了，”舒窈丢下晶石，“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好吧，”无晴揉了揉眉心，“我来施法。不过你千万要看仔细了，阳离城太大了，我的法力，只能支持我施法一次。”
“我知道了。”舒窈点了点头。
巨大的三清古道结界将整个阳离城的废墟包裹其中，无晴确认结界足够结实，这才开始运用空间法术，对往日情境进行还原。这次无晴并没有像在地府那般祭出一个光球，而是将当年昭烈屠城的景象在阳离城的废墟之上直接还原。这样做虽然更加耗费法力，但也能够帮助舒窈更加清晰的去做出判断。
当那些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舒窈身边的时候，他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差点崩溃了。
这幻境太过真实，真实到舒窈想永生永世困顿其中。
城门外，昭烈带着近卫军拜访阳离城主，舒泫带着亲随出城迎接。城主府的宴会上还是一派宾主和谐的景象，可转瞬之间，炽烈的火苗便不知从何处窜了起来。随昭烈而来的近卫军大开杀戒，放肆屠城，而舒泫始终站在昭烈面前，嘴角却挂着血涎。身边横七竖八的躺着那些他最为忠心的护卫们，一个个脸色紫青，口鼻出血。
“原来是用毒。”舒窈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昭烈会那般容易的攻下了自己的家宅。舒泫的身手了得，他的护卫更是个个好手，舒窈一直都没想明白，到底昭烈区区一个凡人，为何会如此容易得手。如今眼前的一场幻境，终于告诉了他答案。
昭烈提剑追杀舒泫，而彼时舒泫的身影已经踉跄，摇晃着躲避随时刺来的长剑。可能是因为毒药的关系导致舒泫的视线有些模糊，几次他都差点撞到别人的身上。城主府之中一片鸡飞狗跳，而这时，舒窈看见了自己。
眼神之中满是惊惧，却又不肯丢下妹妹。母亲死在了妹妹面前，让她一直有些木讷，没办法，舒窈只能拉着舒暝的手，悄悄的躲进了死尸堆里。舒暝想哭，舒窈就死死的捂着妹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来。最后，舒暝一口咬在舒窈的手上，留下一道至今仍没有被去除的伤疤。
舒窈紧紧的握着拳头，将自己的视线从彼时的自己身上强行拉扯回来，看向已经奄奄一息的舒泫。长剑刺下，舒泫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眼看就要付死，却见一道金色的身影扑了过来。
舒窈摇了摇头，那是他的长姐，嫡母所生，跋扈惯了的，平日里甚至不服父母的管教。可最终，她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哪怕只能保护片刻，而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长姐那时已经订亲了，若不是昭烈来闹了这么一出，怕是过几日父亲就要亲自送她出嫁了。”舒窈语声喃喃，似是在无晴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长女的出现，为舒泫赢得了短暂的生机，顾不上长女惨死剑下，舒泫身体就地一滚，躲到了暖阁的一个夹缝之中。舒窈甚至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声。
“不对！”舒窈突然叫了一声，“不是他！那个身影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