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晴听了，愣了半晌，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许久，才开口说道：“竟是如此？！”
嫦娥一笑：“你自诩承袭天道，平日里总是将天地不仁挂在嘴边，却也忘了圣人不仁这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无晴轻轻念着，似有顿悟，却又仿佛摸不到头绪：“天地浩大，万物有灵。万物之于天地，自然是终生平等，巍巍然如苍天厚土自然也不会将一个人的气运命数放在眼中。而圣人首先是人，而后才称圣人。圣人之所以为圣，当匡扶苍生，心怀天下，这仿佛并不能相提并论。但对于圣人来说，万民平等，似乎不会也不应当特别去关注某个人的悲欢离合，那么所谓的圣人心怀天下，到底是……”无晴眼神空洞，有些茫然。
嫦娥却岔开了话题：“我此前曾经推敲过，这天地六界的划分十分有趣，人与神，都是体现在魂魄上，而这仙与妖，却都是体现在体格上。而魔与佛又是另当别论，魔与神在魂魄上并无区别，而佛家却说佛是未来人，人是过去佛，那么人与佛又有什么不同？其中道理，确实值得玩味。”
无晴已经被嫦娥绕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思忖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不满的看着嫦娥，旋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怎么，阿嫦你在广寒殿待得太无聊了，竟然感悟起天地来了？”
嫦娥婉然一笑，却不肯把话说完：“等此间事了，你再好好想想我今日说过的话罢。或许穷尽今生，我是不可能领悟造化之力的，但你既有半神的魂魄，又是半仙之体，或许有可能创造一个奇迹，也说不定。”
“别闹了，”无晴失笑：“造化之力哪有后天修来的，你呀，当真是在广寒殿待得发闷了。”
“不是后天修来的，难道还是先天注定的？即便是女娲娘娘，也不是生来就有造化之力的。可见此事之中的蹊跷。”嫦娥不以为然的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将话题继续：“有人朝这边窥探，我也该回去了。”
神能造物。已经转世的穷奇阴九烛自是已经没有这番能力，但世间唯一还活着的神明后土却是可以的，也曾在舒窈等人面前施展过。但造物之力并不等于造化之力。造化之力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超脱于六界之上的力量，甚至不是所谓的神力能比。关于造化之力，记载不多，无晴也从未提起什么兴趣。但嫦娥这一番不着四六的说辞，还是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但暂时也没有头绪，只能将嫦娥的话一字不差的先记下来，以图来日两人再度谋面之时，好生的揣摩。定了定神，无晴轻动手指掐动法诀撤掉了结界，脸上也换上了平日里在天机阁的那一副笑容，对着嫦娥施礼道：“仙子舞技无双，来日还需多多仰仗仙子。”
“阁主客气了。”嫦娥的脸上也换做了往日里的冷漠：“那便这样说定了，你我各自准备，以期不负娘娘的期望。”
“自是如此。”无晴再度欠身，嫦娥翩然离去，无晴负手而立，望着嫦娥离去的方向，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不多时，远处有声音传来。
“原来大人竟是在这里，真是让霓裳好找啊。”
无晴转过身，见一位盛装女子踱步过来。她曾听水月无说起过，仙界之中，那个穿着最妖娆最华丽的，便是霓裳了，即便是西王母，平日里的装扮也不如霓裳耀眼。除非是赶上什么大日子，西王母刻意打扮，而霓裳则是尽量避讳，西王母在衣饰的华贵程度上，才能勉强胜过这位霓裳仙君。
“原来是仙君，妾身失礼了。”无晴微微笑着，轻轻欠身。霓裳也连忙还礼：“大人不必客气。霓裳想见大人日久，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哦？妾身也想结交仙君很久了。”无晴双眼眯成缝隙：“当真是托了娘娘的福啊。”
“是啊是啊，”霓裳语调轻快活泼：“听说娘娘此番盛情相邀大人前来赴宴，霓裳可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连忙赶来了呢。”
无晴轻笑：“如此看来，紫瑛仙子的婚服，仙君已经赶制完工了？”
“竟是连大人都知道了呢。”霓裳掩口笑道：“上仙楚天好福气呢。”
“紫月仙君声名在外，紫瑛仙子又是仙界难得的天才，妾身虽远在天机阁，倒也时常听人说起呢。”
“前番听月无说起，”霓裳也不兜圈子，直奔主题：“听说明日宴饮之上，娘娘钦点由你来奏琴，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无晴婉然一笑：“原来仙君是为此事而来。”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一般来说，仙界的宴饮，尤其是瑶池宴饮，所有与音律舞蹈相关的事宜，都是经由这位霓裳仙君之手。此番无晴提出要亲自弹奏箜篌，为的就是引这位仙君不满而主动找上自己。这种套交情的方式，也只有无晴想得出来了。
霓裳当然是不满的。霓裳成仙的日子与嫦娥差不多，但嫦娥是那时天地瞩目的奇才，便将霓裳这个连渡三九四九天劫的仙君给比了下去。好在她凭借机缘气运，得到了一些神界的传承，又得到了西王母的指点，这才勉强快嫦娥一步，靠着法宝的加护渡过了五九天劫。虽然她的修为与法力未必能够战胜嫦娥，但好歹也跻身仙君之列了。霓裳与嫦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过节，只是两人几乎同时突破四九天劫，又都是万年难出的天才，这才经常被仙界诸人拿来对比，而修为上的事情，霓裳是从来都不在意的。真正让霓裳不悦的，是嫦娥的舞技。一直以来，霓裳都自认乐舞双绝，琴艺自不必说，一曲锦瑟风云动，就是昊天陛下也为之动情赞不绝口。至于说舞技，不说一时无两但她也曾自信在这仙界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多年之前蟠桃盛宴，久不露面的嫦娥在西王母的安排下，一曲改编自佛国飞天反弹琵琶的独舞，让仙界诸人叹为观止。自此，便将广寒仙子嫦娥的舞技赞誉为仙界第一。甚至，嫦娥很少离开广寒殿，自然就很少献艺，变相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她霓裳的乐舞再好，只要是有规模的仙宴，就一定可以看到。但广寒仙子的舞姿，可就难得一见了。这让霓裳更为恼怒，却毫无办法。
“妾身少年时游历人间，曾得一位宫廷乐师指点，有幸学会了几段《九宫》之中的音律，娘娘听说此事，便特意邀我赴宴，实是为了让众仙家品评一番。”无晴信口胡诌着。《九宫》中的曲子她还会得不少，大多都是她娘亲花容眷和现今的蓬莱岛主花月容相授。原本帝江在将《九宫》创作出来之后，便将正本乐谱都交由蓬莱看管，其中的音律也成为蓬莱阁之中代代相传的绝学。未曾想后来这本乐谱却意外遗失，蓬莱也因此受到了仙界的责难。据无晴所知，当年花月容与花容眷离开蓬莱流落人间，便是与遗失乐谱有关，但个中细节却不得而知了。
“《九宫》！”霓裳的注意力果然全数转移到了音律之上，听到《九宫》二字，不免有些激动，虽然自己在舞技上落了嫦娥的下风，但倘若自己能够习得《九宫》乐谱，定然能够让自己的琴艺在仙界更为无两。想到这里，霓裳也顾不上无晴会在仙宴上抢她风头这种小事了——反正无晴又不是仙界中人，琴艺再高明，也不会有人拿她与自己来做对比——连忙拉着无晴的手朗声问道：“确实是帝江大神所创的《九宫》？”
无晴面带笑意的点点头：“曾蒙娘娘亲自指点，确是《九宫》无疑。只是曲谱残缺不全，乐章之间也有些断点，真弹奏起来，怕是也未必会如传说中一般。”
“那倒无妨，”霓裳欢喜非常：“只要能够有幸听得一二，哪怕只是断句残章，也足慰平生了。”
无晴眯着眼睛笑道：“不然妾身也不敢在仙君面前卖弄。”
“哪里哪里，”霓裳不好意思的笑笑：“能够弹奏《九宫》之中的曲子，大人的造诣一定很高，不是霓裳这等半路出家的琴师能比的。”霓裳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几分讨好：“那个大人，若是不着急回去，宴饮之后，霓裳还想向大人讨教一二，如何？”
无晴点点头，不远处却传来水月无戏谑的笑声：“霓裳，向人讨教哪有你这般空口白话的？大人最喜欢那些奇妙少见的宝物了，你若是拿得出，莫要说讨教，怕是让当人将乐谱倾囊相授也有可能呢。”
“真的？”霓裳双眼发光。无晴却佯装皱眉道：“月无仙君不要将无晴说得这般贪财嘛，所谓天财地宝，也要合机缘才是，不可强求的。”
“大人说的也是。”水月无抿嘴一笑，又看向霓裳：“你莫不是想现在就赶回去搜刮珍藏？别闹了，这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说，明日里你我身上都是有娘娘吩咐的差事的，办砸了可不得了。”
霓裳挠挠头，又点点头：“确是如此，明日霓裳和月无身担迎客之责，之后还要看顾仙乐班，确实不能大意。”说着，有可怜巴巴的看着无晴，生怕放过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无晴嫣然一笑，笑容蛊惑诡诈：“不如这样，明日宴饮结束之后，我将所学的《九宫》乐谱写下来送于仙君，这样既免去了仙君往来奔波的烦忧，又省得仙君不方便光顾天机阁，如何？”
“那真是太好了！”霓裳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大人大恩，霓裳真是无以为报！这样吧，明日里我差事了了，便邀请大人到我的清韵宫中做客，些许宝物而已，都是身外之物，大人随意挑选便是，万万不要客气！”
无晴尴尬的点了点头：“仙君盛情，妾身却之不恭，如此，便全依仙君。”心中，却早已经乐开了花，偷偷斜视水月无，水月无眼中的狡黠一闪而逝，看着无晴，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