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放娘再次笑了，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宁知意起身从房间里出去。
外边，邹放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血污也已经擦拭干净。
一见到宁知意出来，邹放立刻问：“我娘亲现在怎么样？”
邹放的焦急和关切溢于言表，可见十分担忧。方才宁知意和邹放娘说起邹放的时候，她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好似对儿子没有任何亲和之意。
这对母子的关系还真有点儿怪异。
宁知意对邹放诚实相告：“你母亲并不想被我救治，我也没有为难勉强她的必要。”
悬壶济世并不讲究强人所难。想用尽全力活命的，为医者自然也会拼尽全力救人。但是对于一心求死的，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邹放眼中希冀的光芒顷刻间便黯淡了下去，颓然和失望涌现了上来。
“果然如此。”邹放喃喃低语道，“果然还是如此。”
谢清颜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什么啊？你们都在说什么啊？邹放，你娘难道不想活了？她就不想想你吗？她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啊！”
邹放摇了摇头：“我娘从不在意我。”
谢清颜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已经不够了。
邹放觉得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现在没有什么朋友，几个勉强有些交情的，就是他们几个了。
于是邹放对几人说了一些他从来都不曾对别人说过的话。
“以前，我娘很讨厌我。因为她并不想生我，她不想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生孩子。她是在被我爹用了强之后才有的我，所以我一生下来就不是一个被人期待的孩子。”
“甚至我小的时候，很久都见不到我娘一面。”邹放指了指院子西边的两间房子，“这是我的屋子，我从小就住在这里。虽然我娘和我在一个院子里，我都很少见到她，因为她很多时候都会呆在房间里不出来。”
“小时候不懂事，我会去敲我娘房间的房门，但是无论我怎么敲，她都不会开门见我。我特别想见她的时候，就会一直在院子里坐着，直到她出来，我才会见到她一面。”
“后来长大了，慢慢懂事了，知道娘亲不喜欢我，我也就不往她跟前凑了。想着娘亲既然讨厌我，不看见我，可能就会高兴一些。于是我也会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就是为了她眼不见心净，不见我能高兴一些。”
说到这里，邹放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再到后来，或许因为我更大了，娘亲也便没有那么避讳了，我才真正地能和娘亲见面、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对我冷冷淡淡的，但是我已经知足了，因为她愿意接受我这个儿子的存在了。”
谢清颜都听呆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怪异的母子关系。
按说母子二人血脉相承，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才对啊。可是邹放和她娘，竟然和仇人一样。哪怕后来不像仇人了，也一点儿都不亲密。
“所以我不奢求我娘亲对我多么亲密，只要能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知道我娘就在我身边，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也就知足了。”邹放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但是我娘心中所想从来都不是这里。她心心念念的地方是越柔，是她的家乡。”
宁知意忽然想到了方才邹放娘看着的房顶，那张地图，可能就是越柔的地图。
身在他乡，看着家乡的地图，不知道她是否曾在梦中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她当初是如何被卖到这里来的。只是猜测，她当初离开越柔的时候，或许是被逼着的，但是又无法抗争，只能带着万般的无可奈何来到这里。
“我娘说，她活着回不去了，就盼着死了以后可以回去。”邹放低落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这辈子对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请求，就是在她死后，将她送回越柔，她要葬在越柔，不要葬在东昌。”
邹放说罢，双手掸在桌上，扣在一起抵住了额头。
他垂下脸，眼泪一滴滴地掉在石桌上，然后逐渐洇湿，显现出一团团深重的灰色。
这对母子的故事，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他们这些旁观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邹放。
谢清颜的眼眶已经红了。
她觉得邹放和她娘，命实在是太苦了。
尤其是邹放，他从小该背负着多大的心理压力。
他娘亲不喜欢他，但是他又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母亲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为了让母亲高兴，他可以主动躲避，让母亲不要见到自己。
同时，他还要听着其它人对母亲的责骂和羞辱，感受着母亲的无助和痛苦。
邹放没有再说话，其它人也都寂寞无言。
气氛一阵诡异的沉寂，又带着十足的压抑，憋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家好像忽然可以理解邹放方才面对邹夫人的时候，为何会有那么疯狂的举动了。
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隐忍，然后终于到了一个临界值，他忍不住了。
又沉默了良久良久，邹放才说，先送他们离开。至于她娘的病情，他会好好再和他娘沟通交流，争取让他有医治的意愿。
从邹府出来的时候，几人的心情明显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重了。
尤其是谢致宁和谢清颜这对兄妹。谢致宁是邹放现如今关系最好的人，而谢清颜又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
“对了意意，那个邹夫人会不会出事啊？”谢清颜忽然问，“刚才她流了那么多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邹放和他娘的麻烦岂不是更多了？”
“不会出人命的。”宁知意很笃定地说，“邹放捅得并不深，不会伤到心脏。就是血流得比较多，养段时间就会好了。”
至于麻烦……
他和他娘的麻烦还少吗？邹放敢捅这一手下去，就不会怕麻烦的。
暴力有的时候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解气。
回到靖王府后，宁知意意识到谢靖承这一路都没有说话。
“靖王殿下，您怎么了？”宁知意有些好奇地问，“您是在思考人生吗？”
“本王是在想，本王是不是太过仁慈了。”谢靖承冷冰冰地道，“方才在邹府，那两名妇人的话说得那般难听，本王应当当场发落了他们才是。”
……原来是在想这个！
“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啊？”宁知意笑了，“有些年纪大的老太太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你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呢？”
“本王只是不想爱妃受委屈。”谢靖承半真半假地道，“爱妃受气，心疼得可是本王。”
“行了行了。”宁知意笑着摆摆手，打断了谢靖承的话，“靖王殿下，您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您也消消气。”
“你真的知道？”谢靖承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宁知意有些莫名其妙：“知道啊！”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怕她受气，她听见了！
看宁知意这么一副表情，谢靖承懂了。
她知道个屁。
揉了揉额角，谢靖承觉得太阳穴有些突突的痛。
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宁知意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这男人怎么瞬间好像就……
不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