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她的背影又被黑洞洞的屋子吞噬。我没办法逃避,可又不得不远离。
谈完生意,我在市集转悠,看到一支很美的琉璃簪,我拿起又放下,摊主热情,我招架不住,还是买了下来。
我一手布料,一手拿簪子,无所适从。
朱家院门口,桃花开得妖艳,我把簪子藏到袖子里。
熙月接过布料,向往常一样道了谢,她不再低着头,柔和的目光对上我的慌乱:“大嫂做好了饭,你也来吃些吧。”
我稀里糊涂坐上了桌,愣愣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地给我加菜。
我镇定心情,决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接下来几个月,十次有八次,当我走到朱家门口,就能听到乱乱的吵嘴声。
熙月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愤怒,穿过院墙,震动了这个平静的院落。
每当大门打开,和我打了照面,每个人的脸上又绽开笑意。
熙月一日日在家里丰满了起来,其他人好像变得矮小,脸上少不了阴晴圆缺。
朱大郎酒醉,和我倾吐心事。
“熙月当求高门上嫁!”
朱大郎身边有不少做生意的认识的有钱郎君看上了熙月的美貌,能接纳朱家小门小户的单薄。
这样诱人的条件,既有“虽然”,必要跟着个“但是”。那些郎君不是瘸了腿,就是死了发妻。
可叹熙月和我一样受人摆布,但比我心志坚定百倍。
一个和熙月一样怯生生的人,顶着“屠户的儿子”这个“虽然”,与熙月遇到了一起。
我曾和吴九郎见过一面,他人品端正,温和得体,比熙月健谈很多。
“多亏了熙月,我有时候看书昏了头,也有人提醒我吃饭添衣。”吴构看向熙月的眼神是亮晶晶的,讲起二人相遇的经历,眉飞色舞起来。
他是个读书人,在镇子里算是稀有的人物。在这个被往来客商控制着命脉的镇子里,没几个人把他当回事。还好家里富裕,旁人只把他当成一个无聊的闲人罢了。
家里的肉铺很忙,他被指派了买杂货的轻松活计,捧着书出了门。
狭窄的店铺里,他和熙月肩膀碰脑袋,鞋子撞脚跟,都害羞得红了脸,被店主认成了定亲的一对新人,还爽快地送了好多东西给他们。
两个人都害羞地不敢解释,别扭地一起走出店铺。门面三条岔路,偏偏还要走同一条。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窃窃地还和对方拉开一段距离。还是熙月不忍看的狼狈,帮气喘吁吁的他提了一袋杂货,顺手帮他送到了家。
两个人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吴构转头回去,拿来两本古籍,塞到熙月手里。
“我第一次见她,也不知道送什么好,于是就把我最喜欢的两本书送给她。”吴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还好是我没想清楚。她每次读到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这么说,还要感谢那本书写得晦涩。”
吴家的聘礼很丰厚,朱家也归于安静,也许家里的这些事,并没有那么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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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院里里气愤的将军,还是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这场闹剧,终于是以一场剑术比划结束了。
我和他对了好几十招,终究败下阵来,被余波震得倒在地上,灰头土脸。
“十三,多练练。”他把剑收了起来,“你记得给熙月送去两份礼。”
我应下这门差事,往外走去。
“我去买个茄子怎么样?再热一热昨天的剩菜。”我披上外衣,“还是你想吃甜的?”
“我想吃甜的。”他思考片刻,“你再去看看阿泽有没有来信,这都快五个月了。”
我没应声,他又重复了一遍,补充道:“你和阿泽这一架吵得也太长了,两年多了,也该慢慢放下了。”
自我来山里后,京都的信还是每三个月来一封,只不过变成仲长瑾执笔。
刚开始将军还在抱怨御史将消息告诉了阿泽,但是自从我有意无意地透露我离开京都的原因是与阿泽闹翻,他也就将阿泽笔尖的踌躇归结于对我的担心。
九次来信,两年多光阴。我的目光不经意越过将军夹杂着银丝的头顶,看着熟悉的字书写着家里的平常事。
御史种花,齐娘子读书,时不时齐复也会来露面。
“真要操心他,就回京都一趟吧。”将军总要回过头打趣我。
我沉默不语,维系着我和仲长瑾最后一丝默契。
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我踏上往市集的路,根本没把催信的事情往心里搁。
山路险峻,货物常有延迟,大约过几天就来了吧。
其实我此行最重要的事不是买东西,而是去探查敌情。
据说镇上要新开一家酒馆,打着专卖京城名酒的旗号。对于可能影响将军买卖的对家,我自然要探查一番。
店铺还在收拾,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看着像老板。
“这位郎君,小店三日后开门,不如您改日再来。”
“唉。”我长叹一口气,“听说你们这里有京城来的好酒。我想这一口好久了。罢了罢了,那就三日后再来吧。”
老板迟疑了:“听您口音,是建乐人?”我点了点头。
“能从建乐城出来讨生活的,大多都不易。罢了,我给你来点酒,委屈你在这片凌乱中坐了。”
老板很是健谈,也端了一碗酒,坐在我对面,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一口酒入喉,我睁大了眼睛:“这不是宜桃酒嘛!您能酿如此名酒,何苦憋闷在山里。”
“郎君好酒品!没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识得嘉喜居美酒的人。”他的脸上覆上一团红晕,但话语还是很清晰,“京城如今不安稳,我这人怕死,就卷铺盖回了这里。我小时在这里长大,也算是归乡了。”
“京城如今为何不安稳呢?这一个月来往的商人也未传来消息。”
“你久居山野之间,政令不通达。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他又喝了一口酒,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一下,“一个月前一场大火,将太子的宫殿烧成了废墟,上百人命丧火海,连太子也成了一缕黑烟。”
“皇宫这样森严的地方,怎会大火?”
“都是天意,天意罢了。”他眼神躲闪,又灌下一碗酒,“陛下伤心过度,煜王成了唯一嫡子,自然很受器重。”
一口酒呛入喉咙,辛辣的气息直冲我的脑门走。
“你也曾在京都,你觉得煜王应当是怎样的人?”
“没有惊天动地的功绩,对太子很恭敬谦和。”我缓过来一口气。
“他装得太好了。”他长叹一口气,“还好我在宫里有些门路,提前知道了风声,就赶紧回来了。”他举起杯子,复又放下,“京都繁华,此生不复相见了。”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背渗透:“京都,真的...”
“绝无虚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出城门之时,查问的队伍很长。正碰上抓人的场面。”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愣愣的吓人:“那人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袍子也被扯了下来,早就血淋淋一片。光天化日之下,三两个兵丁,就那养架着他的胳膊,扯着他的头发,对他拳打脚踢,最后...他连声音都喊叫不出来了。”
“不谈这些,既然咱们身处山野,就继续喝酒!”他只喝了两碗,脸就已经通红了。
我还想再问些细节,他却闭口不言了。我饮尽了酒,走出店外。
买好了要送熙月的礼,我磨磨蹭蹭地又去摊上挑拣了两把青菜,避无可避地要经过王七郎的店铺。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申四郎新运上来了五六封信,你自己去找找吧。”他正站在椅子上,抻着脖子打苍蝇,脸上的表情恶狠狠的,“怎么最近这么多烦人玩意儿。”
王七郎的店黏黏糊糊的,信件和废纸,还有些旧书,乱乱地在箱子里堆了一团。
我把手探进箱子里,捏出来最上面一堆,只见一只蜘蛛顺着我的手指,飞快地爬上我的胳膊。
我一个激灵,废纸散落一地,扑簌簌跑出来三五只蜘蛛。
还是没有京都来的信。
“吧唧”一声,王七郎促狭地笑着。一只苍蝇四仰八叉地掉在地上,一只腿还在抽动。他一脚踩了上去,苍蝇就融进了地里的黑泥中。
“你不要急,兴许过两天就来了。”他抠着鼻孔,又使劲擤了两声,终于掏出一粒,弹飞到空中。
我沉默着走出去,阳光照到脸上,这才感觉胸口不太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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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将军拉着我下棋,还专门拿出来了我给他买的新棋盘。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棋路,无暇去顾其他琐碎。
绞尽脑汁,我还是连输五局,我能感觉到将军的呼吸都轻快起来。
“不下了,不下了。”我搅乱第六盘棋,回屋闷闷地坐着。
夜晚的沉寂撕开了我的感官,脚边盆里泡着的衣服微微发臭,混着一股说不清楚的灰味,直让人犯恶心。
我习惯了这种突然袭来的难受,只是一场来的快去的也快的急症而已。
我遛出院子,往我常去的那条溪流慢慢走去。
借着月光,我摸到竹林边,躺在一块大石上,听着水流在身下潺潺,船行一般流畅。
今天是满月,星星有些暗淡,我百无聊赖地躺着数星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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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润!阿润!”脸上凉凉的,有人用水打湿了我的脸。
光线很亮,我睁不开眼睛。
“怎么又睡到这里了?”将军把我拉了起来,“我找你半天!”
他爱钓鱼,去年夏天,我用院落里剩下的木料给他在河边搭了个棚子。有了庇护,他更是风雨无阻,每日都要来河边。
我斟酌着语句:“昨天我去探问新酒馆,听说京城有变,心里有点烦而已。”
“谁告诉你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我反问。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僵持着。
“噗通”一声,一片水花打破了沉默,我一半的衣服被打了个湿透,转头去看,安儿在河对面冲我做鬼脸。
我心里烦闷,不去理他,只往岸上略站了站。
又飞来一块石头,溅了我一嘴河水。
我从河床上捞起更大的一块瞄准他,极快地投进水里,炸开更大一片水花。
安儿边哭边吐水,擦着泪跑远了。
“你跟他计较什么啊?”将军笑出了声,帮我擦干脸上的水。
“你看我衣服上这个口子,前天他们在地上挖了个洞,还铺了叶子在上面,我一脚踩上去,衣服被划开一个口子。”我不自觉皱起眉头。
“确实该打。”他笑得更大声了,“你不是号称能打败我嘛,怎么还落到了小孩子的陷阱里。”
岔开了话题,他又开朗起来。
他总是这样,添衣照顾是真,恨不得将慈爱之心掏出来给我。阴暗晦涩时紧皱眉头,笑起来时眉心也能看出淡淡的痕迹。
他的关爱裹挟着我。经年相处,一层层丝绸似的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不能伸展,腿也蹬不直,维持着小时的样子,安静地躺在茧里。
在他面前,我只能是个孩子。
我嘴巴一撇,飞快地从他的网里掏出最肥的一条鱼,鼓起劲扔进了河里然后跑进竹林里,把他抛在身后。
夜晚,我又打算偷偷溜出去。经过他房间门口,却发现门缝里透出一条光线。
从窗纸的破洞里看去,他眯着眼,对光捏着针和线。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又把针线举得更远些,努着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看他穿针的动作,我出了神。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他胳膊都伸得笔直,他才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是我白日里穿的衣服,他眯着眼仔细冲那道裂口下手。
比起熙月,他的动作很是笨拙。我没有打断他,不自觉也叹了一口气,回屋里去了。
镇子里的婚礼没那么多讲究,像极了一场盛宴,只是一众人凑在一起热闹。
镇里的人倾巢而出,生面孔熟面孔都在街边拥挤着,几乎是一月一次,翻搅起街巷阴影里的尘土。喜气充盈在气息中,人们乐此不疲。
我在门口放了礼物,安儿被指派着引我和将军去席上。他撅嘴瞪眼,显然还没原谅我。
我给他手里塞了一把糖,他立马变了脸,蹦跳着跑去小孩堆里,留下我和将军在人群里被挤得团团转。
朱五叔人很开朗,席面做得很大,我好不容易看到两个空位,从人群挤了过去。
“咱们换个位置吧。”将军在我身后低语,转身就要往别处去。
我在人群中已经挤得是满头大汗,拉住了他的袖子:“别挪了,就坐这儿吧。”
他没有回答,跟着我落了座。
“齐逸,是不是?”前几日遇到的酒馆老板迎了上来,“你怎么也来了?”
“朱五叔对我很是照顾,所以我来沾沾喜气。”
他拉开一把椅子,邀我坐下:“你坐,这位是?”他看向将军,手一哆嗦,我一个没坐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将…齐将军?”
“祐元兄,真是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