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一场接一场的迷梦之中,在梦的间隙,我努力地想睁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一格亮光。
“喝了才能好啊。”他说,是将军的声音。
灌进嘴里的汤水很苦,我咬紧牙关,不肯再喝一滴。
将军的手轻抚上我的额头,带着凉意,我想起小时发高热时他彻夜照顾我的日子。
也是滚烫迷离失控的感觉,在夜晚昏黄的灯火下,他的影子覆在我身上,像一堵坚实的城墙。
“十三乖,喝了药就教你剑术。”我何尝不知他在骗我,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把一碗苦药一口气吞下。
他赞许地对我笑。
远处忽然来了一个人影,我想提醒他,可是嗓子疼得厉害,发不出声音。
“他要害你!”我将身体挡在他前面。
可是我只是一个影子,那剑一刹间贯穿了他的躯体,齐复笑着把剑抽了出来,我晕了过去。
我又被齐复关在那间破屋里,使劲用脚去踹门,却发现自己又变成细胳膊细腿的孩童,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晕倒在地,梦醒了。
逼仄的房间、封死的窗户还有带着木头味的家具,这也许就是我的报应。
“齐复!齐复!”我躺在床上,全身酸疼,根本起不了身。
我想起带着尿味的粥水和馊掉的馒头,转头呕吐起来,胃里涌上一股苦味的汁液,吐出一摊黑色。
一片混乱之中,门被打开了,我挣扎着抬头去看。
“你终于醒了!”是那日请我吃饭的郎君,我放下心来继续呕吐。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他给我端上一杯热水。
“谢谢你,救我。”热水落入胃中,心里也有一股暖流。
“你这病可真是吓人啊!整整烧了五日。”他清理地上的污秽,“那天在酒馆外发现你时,你倒在雨里,我还以为你死了。”
“酒馆外?”我愣住了,“我只记得我出了城,就再没有别的印象了。”
“也许是你的马记性好,一路跑了过来。”他笑道,“它知道我还停留在附近,讹上我了,要我帮你渡过难关。”
“还不知郎君名讳。”我想挣扎起来行个礼,他一把扶住我。
“你快躺下,烧还没退呢。”他贴上我的额头,“汤知林。你叫仲瑜?”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道。
“当时你的外衣全湿了,我帮你换衣服时,你的信掉出来了。”他笑笑,“我是怕你要有个好歹,也能找到你的家人,所以才看了。抱歉抱歉。”
“你寄人篱下也实在辛苦,我当时还以为你负气和家人吵嘴罢了。谁知再遇见你时,你竟然一身伤痕,被欺辱成那样。”他把窗户推开,日光刺的我睁不开眼睛,“看信里你父亲的语气,还是很关心你的,近十年间每三个月一封信,从不间断,都在问你的康健。我也不知你父亲为何要把你留在京城,不过血缘亲情,总是难以割舍,你不如去投奔他吧。”
“他...写信问我?”我用手挡住日光,“能劳烦你把信烧了吗?”
“你真是烧糊涂了!”他把窗户猛地拉上,屋子里又归于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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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那些邻居没有下死手,我只受了皮肉伤。
“我耽搁不起,这两天一定要西行了,你不如跟着我吧。”汤知林给我又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
我刚退了烧,倚在床上盯着窗格发呆:“好啊。”
也许旅途奔波,我不小心一头扎进黄沙里,就这样在世间消失不见了。
两个月走走停停,我们两个到了濛水城。这一路上汤知林对我极细致地照顾,熬药、搬行囊、生火做饭,事无巨细。
行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时,汤知林总爱在深夜里讲志怪故事吓我。他的嘴很是透风,经不住我发问,偶尔也说些自己在京城的惊险历程。
他少年时就接手了家里的铺子,也是那时候和温娘子定了亲。两人从小就认识,算得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日子过得太顺,他自认为是经商大材,常在外头闲逛,希冀着做一笔大生意。
据他自己说,结交了狐朋狗友,碰了不该做的生意,结果一夜间几乎败光了家产。他不服输,于是去赌。结果“时运不济、没有捞到稠的”,以至于亲人背离。
“我家里的那些,一个个都是势利眼。我只是一时赌运不好罢了。最后还是沫青救了我。”每当谈起温娘子时,汤知林的表情总会缓和很多,没有平日里的臃肿算计,“她求她父亲帮我平了帐,还送我出来躲债。”他深情地捧着那香囊,“我向她发了毒誓,一定抛下旧时恶习,踏实做事,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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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我们路过一家饭馆,进店坐下,要了两碟小菜和一份烤饼。
“别喝了!”汤知林把我手里的酒夺下,“你每天喝这么多,早晚要出人命的!”
我瞥他一眼,又拿来一个新碗,倒满了酒:“你为了你的新妇不喝,可别连累我。”
“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把手里的筷子放下,郑重道,“你父亲就在这附近,你去找他吧。”
“我父亲?谁啊?”
“就是写信问你近况的齐公芜啊。”他平静道,“我之前做过书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生意。我仔细看过那人写信的纸张,表面粗糙,显然用浇纸法制成,底料是蓑草,并不是很常见。而且为了让纸不脆,里面还加了棉浆。据我所知,很少有地方用这种工艺,加上信中细节对于气候的描述,只有盛产棉花的濛水城符合这些特点。”
“他信中提了几句自己居住之处。有流水花鸟,一派自然景象。”他见我沉默,继续说道,“濛水城附近有一观山,山上真真假假住了好些隐士,我猜想你父亲当是其中一员。”
“所以你来濛水城,是为了帮我寻亲?”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啊!我简直无以为报!”
“小事情,小事情。”他笑着看我,“咱们遇上了,都是缘分。能帮就帮一把,这才是朋友间的义气。”
“让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起身打算离开,汤知林顺从地付了酒钱,跟在我身后,“咱们先找个地方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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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口内伤未好全,在旅舍的床上躺了三天,汤知林端茶倒水,毫不懈怠。
第三日的晚上,我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他给我留下半个馒头,准备出门去。
“我去再抓些药来。你饿了就吃饼吧。”他和我道别,关门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起身穿衣,纠结片刻,换了一身破烂的旧衣,把胡子剃了个干净,又把头发梳得整齐。
汤知林果然在旁边的店铺吃饭。只见他大口撕咬着一盘水煮肉,看来是饿极了,满手满脸都是油。
我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侍者前来招呼我。
“给我上一盘素菜就行,再给那一桌正吃肉的郎君上一瓮酒。”我顿了顿,又叫住那侍者,“要你们这店最好的酒,就说是你家主人今天有喜事,请他喝的。”
侍者没有多问,不一会儿就把酒菜端了上来。
只见汤知林先是推辞一番,三番两轮后,还是留下了。
“给我...给我拿个碗来。”汤知林贼兮兮地环顾四周,拔开瓶塞闻了闻,皱着眉又塞了回去。
侍者把碗放在他手边,他叹了一口气,又撕下一块肉来。
我心里默念着数字。
“十一、十二、十三...”他又拔开塞子,清亮的酒液倾泻,从碗沿溢了出来。他噘嘴吸溜一大口,畅快地吐出一口气,咂了咂余味。
只半瓮酒的功夫,他就醉得说话都在结巴,手舞足蹈地围到邻桌旁,递给对方一碗酒:“同乐同乐。”
邻座的人也是个热情的,两人不多时就聊到了一起。
“汤三郎真是爽快人,”邻座的人给他又满上一杯,“干了这杯,我们再找个地方尽兴。”
“魏兄啊,你做的是大生意,不知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的难处。这世道,我心里苦啊!”汤知林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做的皮料生意,今年也赚不了多少,”魏兄长叹,“不过三郎聪慧,定能大赚一笔。”
“那小弟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这一单的生意,也马上要收成了。”汤知林笑得灿烂。
“什么样的生意?也让我参考一二。”
汤知林贼兮兮地笑着:“寻亲。”
“这有什么赚头?”
“你想,要是帮富贵人家的郎君认祖归宗了,那些一根筋的郎君一高兴,顺手赏点东西下来,可不是足够一年的花销了。”汤知林笑得更得意,揽着邻座人的肩膀,“魏兄,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遇不到也不必强求。”
“罢了,管他能不能赚到钱,今日我请客,带你去见见这濛水城的颜色。”魏氏把几乎烂醉的汤知林搀扶起来,“我常去的地方有个叫献儿的,千娇百媚,今日一定要让你认识认识。”
“献...献儿?”汤知林倒了下去,“这是要去何处?”
“三郎,你这年岁,不会还没尝到这些小娘子的好处吧。”
“当然,我在京城时,也有几个认识的,那样貌身材,都是一顶一的好啊!”汤知林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不知濛水城的娘子,有何独特?”
“她们的...身姿...然后转过身去...”魏氏对着汤知林低语,二人一起爆发出尖利的笑声。
“走吧魏兄,还等什么呢!”汤知林振奋精神,路也能走直了,二人勾肩搭背地走出了酒馆。
汤知林腰间还挂着温娘子送的香囊,不知在今晚的一片狼藉中,那可怜的配饰混在衣裤里,要被扔到哪个角落吃灰去。
我走回旅舍,拿起收拾好的行囊,给汤知林留下了我身上一半的财物。
恳切的关心用金钱就能买到,山盟海誓、血缘亲情,这些都算不得重要。有利益存在,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简直太容易办到。
谜底就在谜面上,我只是想要个结局。
我想让他亲口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