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唯物主义教育的黎万山自然是知道，休眠中的人大脑皮层的活动是完全停止的，也就是不会做梦的。
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看见了那样的场景。
而对此安生竟然表示了赞同。
而杰克似乎也很快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倒是让黎万山没有想到。
毕竟杰克已经见过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事情了，一个梦又算什么。
而安生暂时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走到了之前那台显示器前。
这里目前已经断电了，主机无法启动，显示器也不亮了。
不过这个秘密实验室的工作站似乎并没有加密，安生之前就很轻松地打开了。
只见安生借着手电筒的照明，找到了一体式主机的接口。
他从自己的手环里抽了一根细线。
那是实体数据传输线，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少见了。
无线传输已经成为了一种类似于常识的技术，网络连接就像是氧气一样重要。
有时杰克觉得，安生掏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也并不让人感到惊讶。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有线设备竟然有着一种意想不到的优势。
其可以给断电的设备供电，如果只是读取一些数据的话，并不需要多大的功率，所以安生的手环也可以支撑。
“你要干什么？”
显示屏已经点亮了，黑暗中的光线直接照在了安生的脸上。
杰克看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不免生出些许寒意。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比起恶意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看到可怕的东西的时候，人脑会屏蔽感官来避免精神崩溃。
杰克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被安生的表情吓成这样。
不过随着屏幕上的内容变动，安生脸上的光影也移动了起来。
过了几秒钟，那种可怕的表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那样的表情从来不存在一样。
“我在找这里的文档，核心的文件和计划书。”
“我要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杰克听出安生似乎有些情绪激动，跟平常不一样，安生说出的话变得更加没有理由。
“那个女人不会需要什么永生的，她对那种东西从来不感兴趣。”
“反倒是把那样的诅咒强加在别人身上，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个女人，指的自然是大选帝侯昆泽。
话语间，杰克能听出来安生跟大选帝侯昆泽熟识，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匪浅。
但是安生说话的方式，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冒犯那个曾经位极人臣的女人。
借着屏幕映出的光亮，杰克看到安生的眼神来回游弋。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给杰克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自己在最可怕的噩梦里见过他一样。
尽管这个场合并不合适，但是杰克第一次真的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
他来路不明，但是轻易地得到了皇帝的信任，甚至皇帝的近卫也听他调遣。
杰克早该怀疑他，但是有些东西冥冥之间阻止了他。
反倒是那个眼神把他吓醒了。
杰克用力闭了一下眼，希望黑暗的冰冷刺痛感能让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
而这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黑暗让他有了头绪。
因为他睁眼的时候，被环境光刺到了。
他知道了为什么安生的那个眼神那么可怕。
杰克第一次见到安生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个眼神有些不对。
现在他明白了。
因为那个眼神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管他的脸上表情如何，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光。
就好像是一个可以行动的死人，把自己在活人中间隐藏得很好。
但是那终究还是经不起近距离的打量。
也许书记官安生的身份，是那种权高位重到没有人能轻易看见他的眼睛和他对视的程度。
所以杰克才是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几个人。
而在刚才，安生在看那个显示屏上的内容的时候，他的眼神活过来了。
那种压抑着的狂热的渴望，正是活人的象征。
可以说安生的内心或许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对那显示屏上的内容却有着真正的渴望。
就好像他的眼神里都在发光。
杰克正是被那突兀出现的光吓到了。
甚至连刚醒来不过几十分钟的黎万山，也察觉到了类似的事情。
他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虽然手脚利落，但是总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真正对某件事情感兴趣的表情。
两个人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等着安生继续往下说。
“果然。”
安生激动之下拍了拍桌子。
这记惊堂木确实地把杰克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安生打开自己手环的投影功能，把他发现的文档投影到了墙面上。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看得脑袋发晕，但是安生似乎对此很有兴致。
“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让一个已经存在的人永远活下去。”
“而是人工智能计划的附属项目。”
“让一个人造的生命获得真正的智能。”
杰克此时也想到了那个石棺的神奇。
他从中读取到的概念是，“离去”。
一个听起来类似于死亡，但是在尖塔文明的世界观里大有不同的概念。
“离去”把人的意识剥离、提取，然后灌进人造的生命里。
而说到这个，一个休眠了六百多年，自我意识暂时丧失的人，显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杰克把他的猜想说了出来，黎万山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样的东西用他们当时的科学技术是解释不了的。
意识转移这样的概念，只能发生在幻想的世界里。
但是他最后还是接受了。
这个进入休眠舱的勇敢的先行者，被人用一种让人叹息的方法利用了。
很快，他们又注意到了一件事。
如此说来，黎万山看见的那个“人影从石棺里坐起来”的场景，也许有几分写实的意味。
那石棺里真的走出了生命。
那个生命体从里面走了出去。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外面留下的引导他们的线索，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那么大图书馆里放下的线索，一定也是那个生命体所为了。
杰克以为这就是事情的全貌了，然而安生又从某个角落翻到了一个文档。
那个文档的标题一下子就吸引了杰克的注意力。
“石碑。”
安生把那个词念了出来。
看来安生也知道石碑的事情。
杰克快速通读了一遍那个文档，主要的内容他已经了然于心。
帝国的项目组在“永生计划”中还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两座石棺和待在休眠舱里的黎万山在相互影响。
他们用某种办法把抽象的思维碎片变成了具体的数据。
他们从中得知了一些难以言明的事实。
石棺在向黎万山传输关于“石碑”的信息。
前文已经提到过，如此巨量的信息对人脑的负担是十分致命的。
对于一个待在休眠舱里，连自我保护意识都暂时下线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当石棺“发现”强行写入数据，很有可能会杀掉黎万山的时候，它放弃了。
转而采用了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
石碑在和黎万山慢慢同步。
这等于共享了位置。
杰克转头看向黎万山。
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就邪乎，但是黎万山并没有着急否认，因为他确实感觉到了冥冥之中，有一种丝线的牵引。
一端连着他自己，而另一端就是那个“石碑”了吧。
黎万山伸出了手，仿佛那上面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这石碑是什么东西？”
黎万山开口问道。
尽管安生还在一边听着，但是杰克仍然开口把自己知道说出来了。
“宇宙中有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我们把它们叫作尖塔文明。”
“它们留下了四个石碑，记载着自己文明的一切。”
杰克的余光瞥到了安生的脸上，那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初了，似乎对杰克说的这些也不感兴趣。
如果这不是装出来的，多少让杰克有些安心了。
黎万山思考了一下来接受这个事实，他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是外星人的求生欲吗？”
杰克点了点头。
“尖塔文明虽然已经灭亡，但是仍然有对未来的影响力，也就是仍有活着的部分，所以也可以视作是求生欲。”
但黎万山有一件事情并没有说出口。
他从眼前的杰克和安生身上也感觉到了“石碑”的存在。
他们身上也有类似的绳索牵引。
就好像那绳索被外力抽拉，把他们三人拉近，于是他们才能在此处见面。
黎万山的成长历程让他对这种不可知论有发自内心的排斥。
但是如今他寄身于未来，只能想办法适应。
震动已经停下很久了。
黎万山把手放在了石棺上。
他没有感觉到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只是有些冰凉的感觉传递到了手上。
“离去。”
但是他却说出了跟杰克一样的词。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
这里已经空无一物，不值得停留了。
他们走到出口，火焰的一角已经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