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万山站在窗外，开口问Vivian：
“他情况怎么样？”
Vivian摇了摇头说道：
“很不好。”
“已经三天了，他不吃不喝也不动弹。”
“如果不是还挂着葡萄糖，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
黎万山透过窗户看着他。
杰克的脸朝着墙，但是眼神完全不聚焦。
再凑近一些，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瞳色变成了难看的灰白色。
“让我进去跟他谈谈。”
在部队的时候，黎万山是政委，但是他心里清楚这次的思想工作比以往都难做。
他知道杰克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不会因为简单的原因变成这样。
但是如今反抗军吃了败仗，而帝国又随时准备决战。
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他们畏手畏脚了。
黎万山推开门走了进去。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差点吓了一跳。
黎万山伸手探了探杰克的鼻息，几乎微不可察。
而且这个动作没有引起杰克任何的反应。
那是人最脆弱的面门中间，是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回避的部位。
他在杰克身上看见了一种近似古老的沧桑。
像是一句永恒之后的大喊“长跳特！”。
【当孤独遇上永恒，再坚硬的灵魂也会崩溃。】
黎万山拉过一张椅子，在杰克面前坐了下来。
他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那颗星球上经历了什么……”
“可是这就是战争，我们都很清楚战争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牺牲不能白费啊。”
黎万山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杰克脸上的表情。
说到“牺牲”这个词的时候，他感觉到杰克的眼神抽动了一下。
他于是乎抓到了重点。
“是谁不在了，对吗？”
“所以说，我们所谓的坚强都是假的，我们只能装作不在意，装作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不管我们看过多少次死亡，我们还是胆小鬼。”
“我们怕身边的人死去，怕认识的脸不在，但是他们才是我们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啊。”
杰克此时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用沙哑的嗓音问了一句：
“可是，如果死掉的，是不存在的人呢？”
黎万山稍稍一愣，随后便稍稍能理解杰克的意思了。
他开口说道：
“人的一生有两次死亡。”
“第一次是脑死亡、心脏停跳、意识消失，那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
“而第二次死亡就是遗忘，当每一个记得我们的人都不在了，我们也就真的死了。”
“可是这难道就能说是他们不存在了吗？”
“难道就能说明他们的存在没有意义了吗？”
“他们活过，战斗过，为自己的理想奉献过，哪怕一切都被磨灭，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虽然黎万山记不得何常了，因为何常的存在已经被毁灭。
她只存在于杰克逐渐模糊的记忆里。
但是黎万山还是一语道出了杰克心中的症结。
这也许就是一个老派军人的本事吧，他知道杰克心中所想的东西。
但是杰克仍然感觉不到生机。
他哭不出来，也没办法让自己自由。
他说：
“可是这里这么黑，我已经走不出去了。”
黎万山怀疑他视力受损，回头看向Vivian。
Vivian告诉他那多半是心理障碍的躯体化现象，并不是真正的失明。
黎万山于是稍稍放下心。
他从口袋里的文件包里，掏出一张保存得很完好的旧照片。
他把那张照片放在了杰克的面前。
“这张照片是我的老教官给我的。”
那是一张黑白的人像照片。
“他对我说了一段话，我现在还记得。”
“他说，当你想不通、扛不住、万念俱灰地走在茫然无人的雨夜……”
“当你犹豫、彷徨乃至绝望的时候，就请看一看这张照片。”
“看看这个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生中六起六落、十一次大难不死、四次被重金通缉买他首级……”
“拍照片时，36岁的他，坚持自己的意见却无人相信……“
“被警告处分、开除党籍、落选职务……”
“被发配地方、妻儿无踪、重病缠身……”
“独自养病时，吐血发烧，无人问津，甚至被组织发了讣告。”
“那时候他写信给朋友求助，说‘想老婆孩子了’。”
“那时候的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黎万山用平静但是隐含深情的语气说完了这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地走开了。
那张照片就静静地躺在杰克面前。
光线印入他灰白色的眼睛里。
那些话轻轻地飘散在房间里。
好像有些东西在慢慢融化。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那照片旁边。
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杰克慢慢推开了门。
他神情憔悴，像是久未见天日的病人。
众人看着他走出来，都站直了身体。
黎万山、Vivian、米哈伊尔就站在病房外。
“这是你的，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杰克把照片递还给了黎万山。
杰克小心地把照片收好了，但是上面岁月的褶皱是消不去的。
黎万山接过之后，杰克开口问他，照片上的人是谁。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康米党员，解放了半个世界。”
“你见过他吗？”杰克又问。
黎万山摇了摇头。
“说来也巧，我是公历七六年九月十日出生的。”
“就在前一天，他就不在了。”
“你没见过他。”
“是的，一次都没见过。”
“也许别人永远也不知道，一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人对我们会有多么大的意义吧。”
“你感到难过吗？”
“也许吧，但是我想说的是，他不在了，永远也回不来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可说的了。”
“那些书是他写的吗？”
“是的，他是个教员。”
杰克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周。
船员们看着杰克，每个人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他的书我都读过，我相信Vivian也已经烂熟于心了。”
“但是我们不能拿着那个本本就说我们一定能干成一件大事了。”
“我们输了，我们输了很多次了。”
“他们也输过，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现在我们还有机会。”
杰克转身对Vivian说道：
“Vivian，你们找到了快子的生产设施对吗？”
“是的，我们就是因为守着那地方才不得不和帝国舰队进行消耗战。”
“如果我们控制了那里，可以生产快子吗？需要多长时间？“
Vivian点了点头说道：
“可以，不过可能需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电力消耗是天文数字，而其威力却很难控制，想依靠这东西扭转局面恐怕……”
帝国专门把快子生产设施作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快子矛投射方式缺乏精度，只能在很近的距离投掷。
“但是在帝国分析机构的角度里，我们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对抗手段了。”
“所以，保护好这里，把快子生产出来。”
Vivian没有立刻质疑，而是等杰克继续说下去。
“芙格尔情况如何，她还能驾驶飞机吗？”
米哈伊尔点了点头。
“她正在恢复，而且战意不减。”
“好，让她好好休息，过些天我们会专门跟她演练。”
“她是这次行动里重要的一环。”
杰克在众人面前说出了他有一个计划。
但是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计划的全貌，因为这确实是一次大胆的尝试，需要控制风险。
接着，杰克又问黎万山。
“我想联系一下康米党，这可以办到吗？”
“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杰克听了黎万山的话心里也算有些底气。
“但是这次合作，我不能强求他们，这是很有风险的行动。”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这点得由上级领导研判决定，你我只能尽力说服他们。”
黎万山这样说道。
杰克再次点了点头。
他招招手，让Vivian、黎万山走进了船长室。
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完了一遍。
这是他在永恒之中想到的计划。
在最深的绝望里，也有最闪亮的希望。
杰克的计划就是那样的希望。
但是那样的计划让Vivian都感到惊讶。
而杰克开玩笑地说道：
“你的算力能算到这个计划的结局吗？”
而Vivian也半开玩笑地回答道：
“那可要烧掉一个星球的电力。”
……
众人在确定了一些细节之后离去。
黎万山去联系康米党那边，而Vivian则负责反抗军舰队这边的准备。
杰克一个人站在舰首。
时间的风从他脸上吹过。
那永恒比你想象得还要久。
【宇宙进行了重组，先是分解，然后爆炸，最后经历漫长的时间，才演化到了结束的最后一秒。】
杰克那时才发现。
在那段永恒里，他只有自己。
他是孤独的。
任何人都不可以分担他的绝望。
他是独行者。
他永远孤独地行走。
他的额头爬满了皱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伸出手来，面前却空无一物。
他无法拥抱，也不能再哭诉。
他无法放弃，也不能再后退。
他是真正的独行者。
他面前有一切的存在和美丽，他身后只有过去和死亡。
他是杰克·法罗伊。
被跟随者，独行者。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