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漫漫长路啊。
杰克在那条路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重复。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
这就是最令人绝望的路。
时间的长河，叫人崩溃的长。
没有人可以跨越，除非杰克只能找出一切的可能。
从木卫三开始，杰克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轮回的试验。
他每次都会保留记忆，从而走得更远。
他用了十五次尝试才到达小行星带。
接着又用了几十次尝试才抵达阿斯莫拉。
他必须走遍他旅行的所有目的地，然后来到这里想出办法救出何常。
渐渐地，他发现既在做除法又在做乘法。
每一步都有一个近似的概率，用“一”除以这个概率就会得到一个数字。
把每一步的数字相乘就是杰克要走过的路。
光看数字本身就已经足够残忍了。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从来只有一次生命。
像杰克所经历的那种失败、尸骨无存的下场，他们也只需要经历一次。
这是把全人类的苦难都加在了一个人身上才能相提并论的数量。
杰克已经麻木了，然而路途还没有走过万分之一。
他只是靠着一种希望支撑着无意识的躯体。
可是，那希望是什么呢？
他希望何常活着，然后跟她一起生活下去吗？
那样的话，余下的一切该怎么办呢？
杰克没有办法思考这些问题。
他只是顺着一束光往前走。
他的身体每次都会原模原样地回到起点，但是他的精神却不断地受到折磨。
他的理智破碎了，然后又一次用别的东西粘连起来。
就这样破碎又重组，他已经比疯子更疯了。
可是他还是没办法停下。
无数人和声音告诉他，他失败了，他终将失败，他想做的事情不可能实现。
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仅存的神志被埋在潜意识的深处。
那是被绝望包裹起来的一点火星，是名为希望的火种。
在不知道多少次轮回之后，他晕倒了。
他直接晕倒在了木卫三的钻井平台上。
他的意识遁入虚无之中，找不见了。
他是用脊柱的神经电信号在控制身体。
一个身影站在钻井平台的边缘看着他。
那外面的温度低于零下196度，是没有任何有机生物可以生存的温度。
“放弃吧，结束了。”
“放弃……结束……”
在漫长的岁月里，杰克已经逐渐丧失了对人类语言的敏感性。
他只是简单地重复这两个词，然后在幻觉里用自己的潜意识行动。
他不知道什么叫“放弃”，也不知道什么叫“结束”。
他只知道什么是“想念”，什么是“相见”。
那已经是无法剥离的执念了。
站在杰克面前的人是阿德米妮斯特。
她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或者说她的思维不像人类。
但是她仍然决定现身来阻止杰克。
她心里很清楚这块石碑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死亡”啊！
是尖塔人唯一在乎的东西啊！
为什么这个人类却偏偏不怕呢？！
阿德米妮斯特伸出手来，去触碰那个比她们的族群要低等得多的人类。
她拿不回杰克的理智，她变得不像那个无所不能的管理者了。
原来在死亡面前，她也一样无力。
她只能用手阻止杰克在物理世界前进。
她低下头，轻轻问道：
“是为什么呢？”
“你连理智都没有，为什么还记得她？”
杰克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哪怕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有个女人为了让你活命，所以推开了你，你还记得吗？”
杰克继续往前爬。
“你在圣所救过一个工程师，你还记得他吗？”
杰克仍然没有回应。
“你在阿斯莫拉杀了人，你还记得他们吗？”
“你这一路上死了那么多次，你还记得你自己吗？”
杰克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回应。
“哦，原来是这样，你把一切都忘了……”
“但是你还记得人类！”
阿德米妮斯特似乎有些生气，拎着杰克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还想骗过我吗？”
“你的心都死了，为什么还能……”
阿德米妮斯特伸出手，她的手上握着引力，随时可以杀掉这个脆弱的人。
但是阿德米妮斯特迟迟没动手。
她愤怒了，她说了那么多“为什么”，她只是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如此低效。
她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还没有毁灭。
当她找到答案的一瞬间，她愤怒了。
杰克的心里装着人类。
而她，没有。
阿德米妮斯特慢慢放下了手。
她回头对现身的默尼特说道：
“我们又输了，我们被这人类摆了一道。”
“因为人类不会在历史里消失，他心里装着人类，他就不会真正死去。”
阿德米妮斯特走过去牵起了默尼特的手。
“现在你和我走向死亡吧。”
阿德米妮斯特和默尼特同时向外面迈开脚步。
杰克的眼前一片雪白。
他醒来了。
他的脑袋剧痛无比，但是他确实醒了。
“抱歉，杰克·法罗伊，虽然你赢了，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
“如果你能醒来，记住此刻。”
“不要忘记，‘想念’和‘相见’。”
阿德米妮斯特的声音在杰克心底里响起。
杰克花了两分钟才慢慢能够自主行动。
他抬头看见了两边的激战。
准确地说，是他们被包围了。
亚历克斯和耶拉在跟围上来的帝国士兵战斗。
这里有那块石碑，和看不见边缘的荒野。
这是哪里都不重要了。
杰克看见何常，真实的何常。
他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没有站起来，为什么还不能奔跑。
他往前挪动了两步远的距离，花了足足三十秒。
接着他就看见何常把手放在了那块石碑上。
他大喊着“停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石碑之上光芒乍现，叫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
【因为帝国不能得到它。】
【但是这值得吗？】
【我不知道，我在寻找答案，这大概就是我的答案了吧。】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是我死掉了啊。】
【这就是磨灭一切的死亡啊。】
何常哭了。
接着她又止住哭，露出了一个微笑。
杰克看见她的身影在消散。
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她。
所以那个笑容就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了。
何常死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是石碑里篆刻的一切。
时间在此刻被钉住了，仿佛是为了让杰克多感受一下此时的绝望。
安生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他的出现让人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这让杰克多少还抱有一丝侥幸。
而当他走到杰克身边时，这样的侥幸就破灭，那是真的。
“这是尖塔人最后一块石碑了。”
“因为尖塔人不会死去，所以这就是他们死亡的地方。”
“这里可以灭杀存在，是他们走向死亡的仪式。”
“这是他们的秘密，不过现在也被我知道了。”
“……”
杰克抱着的何常已经消失了。
“你看上去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她是谁？”
安生已经不记得何常了。
因为这就是“灭杀存在”的字面意思。
但是杰克还记得。
他也许是是宇宙唯一一个还记得何常的人了。
这个世界没有何常存在过的一切证据，他就好像是记住了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人。
那样将是多么的痛苦啊。
“皮特伯恩被内务部的人刺杀了，这件事情不是我直接命令的。”
“不过这当然也得记在我头上……”
安生这样自嘲一般地说道。
“不过我得告诉你，帝国已经凑齐了所有的拼图。”
“接下来就是决战了。”
杰克只是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脸上只有干掉的泪痕，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不知道安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多久。
他感觉不到身边的一切。
亚历克斯、耶拉，还有那些帝国士兵，他们是不是都像是幻象一样消失了。
杰克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在意。
他只是机械地在拒绝着现实。
在走过那漫漫长路之后，他在尽头看见的是最深的绝望。
如果何常代表人类，那么她迎来的就是命定之死。
这一切都没有逻辑。
何常一如既往地聪明且骁勇善战。
但是那在命运面前都毫无用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抗军的士兵们找到了这里。
他们是发现了杰克一个幸存者。
现场的痕迹也都显示，杰克一个人打退了帝国士兵的攻击。
只不过，他现在就好像失了魂一样。
士兵们只能用担架把他抬了出去。
杰克被带回船上，Vivian让随船医生给他做了个检查。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只是他的自我意识似乎被封闭了，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Vivian试着对他说话，向他说明刚才在太空中的战斗。
那跟杰克在石碑的世界里看到的东西一样。
梅南德斯也死了，芙格尔又一次力竭勉强返航，反抗军折损大半。
就好像一切都走上了一条末路，Vivian都已经无计可施了。
而杰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了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