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这样十足不合时宜的话语,自然来自一个不会看气氛的小女孩。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艾拉。
而她曾经也叫做福尔图娜·富兰克林,也就是人们口中那个神秘的富兰克林博士。
林义景被艾拉突然的一句话吓得呆住了。
这种话说得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能寄希望于周围的人都没有听见。
但是眼前赫曼先生脸上的诧异表情,让他知道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甚至周围的人都频频侧目,看向这边。
艾拉的声音并没有多大,只是内容过分具有冲击性。
那种言语不是能消除在白噪声里的。
一时间,这里的空气都瞬间安静了。
而林义景此时此刻绞尽脑汁地在圆场。
“这位是艾拉·富兰克林,她是富兰克林博士的女儿。”
林义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找到了一种可以救场的办法。
赫曼先生的眼神一动,也不知道信没信。
不过过了几秒,他还是点了点头,跟艾拉打了个招呼。
知道自己闯祸的艾拉此刻也老实了不少,有些乖巧地点头回礼。
“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啊。”
赫曼先生如此感叹道。
艾拉看上去大概十六岁,而富兰克林教授推测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
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他随后凑近林义景悄悄问道:
“父女关系很不好吗?”
林义景心说哪有什么父女关系,她听了梅南德斯的话,自己在跟自己闹别扭,不小心出口了罢了。
不过自己扯的谎话,他怎么也得认下,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
同时他还注意到,赫曼先生用的词是“父女关系”。
言辞之中也是默认富兰克林博士为男性的。
他们当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因为此时如果抬头看去,参加会议的大部分教授学者也都是男性。
这是一个误区。
把统计概率当成了绝对。
所以他们最开始才没有太过在意艾拉的奇怪举动。
当时困住他们的迷雾,此时也正好是艾拉的伪装。
就算林义景拍着胸脯说,这位就是富兰克林博士,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而从反面来讲,他们更容易相信林义景现在的说辞。
艾拉是那个富兰克林教授的女儿。
林义景咽了一口口水,回答了赫曼先生的问题。
“是的,她的母亲去世得早,而富兰克林教授对她也缺乏关心。”
有时候林义景都觉得,自己编起瞎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这听起来也很像是一个叛逆少女的成长经历。
“但是她怎么会出席这样的会议?”
赫曼先生的一个问题让林义景再次愣住了。
他怎么会把这个问题忘记了?
他该怎么解释艾拉坐在这个只有教授才能坐的前排呢?
这下林义景把脑子烧坏了都想不出解释的话了。
此时艾拉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鄙人是艾拉·富兰克林,新哥廷根大学先进生物技术实验室主管。”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次要发表的报告,我是共同一作。”(共同第一作者)
赫曼先生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话的意思是,艾拉也是这篇论文报告的第一作者。
学术规范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第一作者意味着她在这个项目中完成了核心工作。
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放在别处应该还在上本科吧。
(目前基础教育已经缩略到十五岁结束。)
林义景没有胆子把一个浑水摸鱼的人放在一作的位置,尤其是这种在顶级会议上发表的文章。
包括赫曼先生在内的其他人,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孩真的有如此能力。
他们碍于场合和身份,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他们心里肯定已经炸开了锅。
那种年纪的小女孩,用这样的姿态崭露头角,在这个沉闷的学术圈还真是闻所未闻。
而他们感到惊讶的不仅仅是那张年轻的脸、清冷的神色。
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富兰克林博士的死讯。
对于学术圈来说,一位如日中天的大学者意外去世,其留下的空白一定会被觊觎已久的人迅速瓜分。
众所周知,学术圈的底层运行逻辑,实际上是对学术资源的争抢。
没有资源,就没有成果,而成果越多,资源也就越好抢。
这就是学术圈的马太效应。
【凡有的,便加倍给他,叫他多余。】
【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一切,也要夺去!】
简而言之,要让一个小女孩取得如此成就,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能拿出一块敲开学术大门的敲门砖,其背后需要有人支持。
而如果她的父亲富兰克林博士已死的话,一定有人继承了他的“遗产”,并且花了大力气要把艾拉推到台前。
周围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林义景。
在他们的视角里,林义景就是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
因为富兰克林博士神出鬼没,很少有人能跟他直接接触。
而林义景不但是富兰克林博士曾经的学生,还知道他的死讯,并在他死后把他的遗孤、他的女儿艾拉带在身边。
这还不足以确定他如今的地位吗?
在争抢资源的角度上,他们已经把林义景当作了一个跟顶级大牛差不多的对手了。
不过,除了跟原始自然界类似的底层逻辑,他们倒是还有人类文明的一面。
这次的会议是为了学术交流召开的,而不是一个争抢资源的斗兽场。
赫曼先生压了压手,示意周围的人坐好。
然后他就在林义景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林义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在身侧不明显的位置偷偷给艾拉打手势。
艾拉自然是看到了,但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回应。
林义景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他也知道这次惹麻烦了。
那个富兰克林博士哪里来的什么女儿,这件事情闹大了一定收不了场。
倒是这个艾拉像是完全不在乎似的,根本就对自己的暗示没有反应。
明明祸端都是这家伙惹出来的。
【这家伙就这么不喜欢她自己吗?】
林义景想到这里就又开不了说重话的口。
她孤独了四十年,这样的任性也可以原谅吧。
林义景只是希望她不要又在想别的什么坏主意。
那双无言但清澈的眼睛里,总是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
会议很快就开始了。
会议采用的是传统的分组式研讨会。
将参加会议的各位教授学者,分成几个组,各自报告形成会议纪要。
而且林义景他们所在的,是一般作为最高级别的A组。
按照往期的影响因子排序,林义景刚好在A组的边缘。
他们的报告很顺利,因为毕竟是艾拉亲自操刀的项目,不存在失误可言。
按照计划,下一步结束汇报的杰克、何常和梅南德斯三人就要找机会开溜了。
而林义景和艾拉则要制造一些混乱。
他们要在其他人报告时拼命找茬,到那种让会议都无法进行下去的程度。
林义景已经准备把自己的声誉、名望都押上去了。
他在提前拿到的报告上圈圈画画,把自己能找到的问题都挑了出来。
不过,这个传统的学者还是缺乏那种足以一锤定音的攻击性。
而一边的艾拉只是随意地在翻动报告,一副指望不上的样子。
林义景再过了一遍手里的圈画,酝酿了一会准备开口发言。
但是一句“我打断一下”还没有说出口,一声清脆的声响就从他身边传来。
林义景转头看去,发现艾拉直接把报告摔在了桌上。
这一下像是醒木一样,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就是你的报告?”
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原创性的内容的,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愣住了。
过了几秒,他才慢慢开口:
“是的,一种基于基因重构的生物编辑工具。”
“我不是在问你的题目和方向,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垃圾是不是就是你的成品?”
艾拉的话骂得很难听了,但是语气里又有种不可反驳的味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被一个小女孩当众驳斥,那人的情绪略微有些激动了。
艾拉于是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
“你们完全有能力,实现一个更细腻的分析、更合理的实验安排、更全面的方案设计。”
“让你们的成果用一种更用心、更优质的形态出现。”
“但你们背后是基于一味追求新潮元素而轻视深入,轻视科研本身的逻辑。”
“认为只要审稿人看到这些元素,便能够忽视文章本身基础的、最必要的素质。”
“认为只要迎合潮流,就可以被追捧、被引用。”
“我想,这无疑是对所有的学术工作者的嘲弄。”
艾拉说完便坐了下去。
一席长篇大论,让众人都哑口无言。
做报告的男人已经涨红了脸,可是偏偏,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艾拉完全是说出了真话,那才是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