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南德斯看出了艾拉的落寂,他只在一位摔断了腿,再也开不了飞机的老酒鬼脸上,见到过差不多的表情。
艾拉在那里接着站了大约十秒,之后像是要回避大家的目光一样转身离去。
她迈开脚步,已经走到了实验室门口。
梅南德斯愣了两秒,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请等一下。”
艾拉随即顿住了脚步。
梅南德斯那时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艾拉,他只是下意识地开口了。
“您不在实验室再待一会吗?”
艾拉没有回话,也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林义景教授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您应该留下。”
梅南德斯这句话已经有些逾越的意思了,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他在林义景的手下也“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作为临时实验室助手,跟着林义景的博士生也学了不少东西。
他知道一位天才、一个有才华的科研工作者,对大家的工作会有多大的帮助。
“哦?”
艾拉还是没有回头,而且声音还很小。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梅南德斯心里自然有回答,但是他不太会说这些东西,说得支支吾吾。
“因为您是大教授,呃,有很多科研成果……”
“还有,还有……还有您还领导过那么大的项目。”
艾拉接着摇了摇头。
“孩子,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啊。”
“你以为我能获得这么多成果靠的是什么?”
“是资源啊。”
“如果没有工程院院士的头衔,我怎么能掌管这么多资源呢?”
他们此刻位于实验室外的一个角落,不用太担心有人会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的一切身份和头衔,都已经永远地留在深坑里了。”
“现在我对你们已经没有用了。”
梅南德斯听到最后这句话,就有些失语了,他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了。
艾拉面朝着墙,背对着梅南德斯。
梅南德斯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此时,他们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里不是任何通道,脚步声是朝着他们来的。
在梅南德斯回头之前,一个略有些激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可是你是天才。”
想也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
林义景走到半路,莫名其妙地心里有些不安,赶紧快步走了回来,看到了这一幕。
从位极一时的福尔图娜,变成了普通的小女孩艾拉,心里落差感可想而知。
这样的落差,在踏进这个实验室的那一刻,才真的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落寂、一种绝望的冲动。
正如她自己说的那般,“她已无用”。
平常人失去财富尚且悲痛,失去亲人则更加伤心欲绝。
而福尔图娜是失去了自己的一切啊。
她做出了选择,哪怕此时她也并不后悔。
她只是胆小了,害怕被抛弃了。
她只是感叹,放弃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竟如此轻松。
那么被别人抛弃,似乎也应该是同样的道理吧。
林义景说:“可是你是天才”。
艾拉也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千百万人里……”
“千百万人里面才出现一个天才。”
“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
“方才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时刻……”
“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艾拉的语气里几乎能听见一点造成停顿的哽咽。
“是的,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
“因为曾经的我,也以为我就是那个天才。”
林义景实验室里的博士生们,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都向着这边探头探脑。
林义景抬抬手,让他们先回去,然后慢慢走近那个略显萧索的瘦小背影。
林义景没有把手掌搭在她的肩头,只是站在她两步开外的距离上慢慢说道:
“福尔图娜·富兰克林已经死了。”
“她作为一个天才死去,直到最后都在坚持自己的理想。”
“她的脑袋被一枪打碎,再也无法思考了。”
“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所谓的天才就是如此这般脆弱。”
艾拉的肩头在微微发颤。
“无数天才的惊才艳艳、殚心竭虑,乃至奉献一生的心血。”
“到最后只会在书籍的边缘角落,留下没几个人会看见的几行公式。”
“我们这样的后来者,会把他们用了几十年才逐步完善出的东西。”
“当成理所应当的预制板结构,拼接到我们自己的学术垃圾上。”
“他们不会站在金字塔的顶峰上被人记住,而会作为一块砖头,一块没有人会翻开细看的建筑材料。”
“即便是这样的人都已经算是幸运的人了。”
“还有无数的……无数的无名的人,为了在现在看来荒谬无比的事物奉献了一切。”
【如果要对能量守恒定律的发现论功行赏的话。】
【除了要为那些人所共知的有杰出贡献的科学家树碑立传外,还要建立一座无名英雄纪念碑。】
【其上最合适的铭文将是:‘纪念为实现永动机奋斗而失败的人们。’】
【虽则他们的奋斗目标是荒谬的,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彻底失败,就不能建立能量守恒定律。】
【这样他们饱受冷嘲热讽的无效劳动才得到些许报偿。】
这就是人类的科学之路,一条见不到多少鲜血,却又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牺牲之路。
福尔图娜作为一个在科学史上留下姓名的人,已经足够幸运了。
任何人在踏上科研这条苦寒之路的时候,都应该已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
而福尔图娜也曾短暂地到过那山顶,看过那上面,云层之上的风景。
“您曾是我的老师,是一座高山。”
艾拉慢慢转过身来。
梅南德斯和林义景同时抬头看向她。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除了有些疲惫看不出别的东西。
但是站得更近的林义景还是看到了,她的右眼眼角边,有一条又细又浅的泪痕。
而她的脸上则是一个十足难看的笑容。
“曾是高山……”
“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被你们踩在脚下,成为你们的垫脚石。”
林义景说的话确实隐含着这层意思,不过他很确定自己讲话时用的,并不是这样难听的说法。
但是林义景竟然发现正是这个难听的说法,让艾拉笑了起来。
“我接受你拙劣的安慰。”
“我希望继承了福尔图娜遗愿的你,不要让人失望。”
艾拉转身走进了实验室。
她向大家介绍了自己,她说自己是新来的实验室助手。
不过这位助手,就比梅南德斯要靠谱多了。
林义景也捂着额头,他这个实验室还真是请到了一尊大佛啊。
在自己还忙着申国自然的时候,人家已经拿着专项基金在一颗行星上搞大工程了。
他可不敢让这样的人去自己的实验室当个助手。
不过他看见那个已经忙碌起来的背影,显然是没什么办法了。
只好带着梅南德斯走进了实验室。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很平常。)
(除了有一位新来的助手经常阴沉着脸参加组会,让大家做报告各个都战战兢兢的,甚至林义景教授也必须做自己的报告了。)
……
“狼穴”——盖世太保在比邻星的总部。
何常翻阅着报告。
对萌芽的袭击计划是别的单位的,何常本人对袭击萌芽已经不是很感兴趣了。
何常只对皇帝负责,不需要听从别人的指挥,但盖世太保毕竟只是一个特务机关。
在地方上还是要配合其他单位行动的。
她无聊地翻着千篇一律的报告。
这些报告言辞十分夸张,仿佛逮捕了多少平民、击毙了多少不入流的地下组织成员,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何常又翻了两下,就把显示器扔到了一边。
没几秒钟,她又拿起了那个平板,在上面划了几下。
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老式的面具。
正是杰克曾交给她的“死亡的面具”,在还给杰克之前,她快速地扫描过那个面具。
她随即又调出了另一张照片作为对比。
完全吻合。
她轻轻放下手上的东西,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十分久远、模糊的场景。
一处不大的花园里。
“何常,过来。”
一个清冽的女声叫道。
“是,冯·伊尔德小姐。”
何常软软地回应,然后走了过去。
她低着头向着阳光下的模糊身影走去。
突然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插在了她的头发上。
“抬起头,何常。”
她慢慢抬起头,稚嫩的脸庞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而她的眼前是一位跟她差不多岁数的少女。
“笑一笑好吗?”
何常慢慢扯动嘴角,但是那个表情怎么也不能称之为笑容。
那位少女便也没再强求,而是轻轻地笑了笑,指着远处的一座山。
“看见那座山了吗?”
“我会推平它,做我的宫殿。”
此时的何常再次慢慢扯动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