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面前,形制熟悉的牌子上,写着“这里曾是高山”。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牌子上写的应该是“这里曾是山丘”。
他似乎是有些不确信地揉了揉眼睛。
但是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铭牌却从他眼前消失了。
那门的样子很自然,没有安装铭牌的凹槽,仿佛那个东西从来就不存在。
林升和似乎专门为杰克让开了一条道路。
让他的下一步行动不受阻拦。
这也是一种表态。
表明自己对杰克的一种信任。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尽管他们的立场、地位完全不同,但是他们之间有一种可以维系一种可靠的互信关系。
杰克叹了口气。
他终于从见到执政官的震惊和紧张中缓过来了,开始仔细地思考目前的处境。
对于杰克来讲,与林升和的这次会面有惊无险,自然值得庆幸。
但更重要的是,林升和也不知道“石碑”的更进一步的信息。
他现在只有钥匙,却不知道跟钥匙匹配的大门在哪里。
而且他现在不仅要像个没头苍蝇般乱转碰碰运气,而且从林升和的话中也进一步确认了,一场风暴就要来了。
皇帝已经醒来了,而比邻星的局势也变得十分紧张。
这里已经不再是个可以久留的地方。
他们的进度必须加快了。
杰克整理好凌乱的思绪后,迈开脚步,前往林义景等四人所在的会议室。
他这一路上,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寻找各种能跟“自己的记忆”对得上的东西了。
他知道那样的做法没有必要了,他已经确信这里就是那个被血洗的地方。
他仿佛现在还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听到隐隐响起的大选帝侯昆泽的脚步声。
他甩甩脑袋,继续往前走。
那会议室并不难找,就在一层外侧的回廊上,也就是沿着他们第二个经过的安检站一路走到头。
议会宫里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都去参加舰队游行的典礼了,所以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人。
杰克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会议室,宪兵们看见他来了也都默契地离开了。
“你没事吧?”
林义景首先问道。
“希望老头子没有找你麻烦。”
杰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位父亲实在是太过于不善言辞了。
“没有也有。”
“我的意思是,是有麻烦,不过不是执政官给我找的。”
“什么意思?”
“其实……”
杰克欲言又止。
他本想就现在解开他们的误会。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自己受人之托,要在有大事发生时把林义景带走。
需要委托自己这个外人,已经足以说明林升和有些难言之隐。
再联想一下林义景这个人的性格,如果现在说出口的话,估计反而不利于行动。
所以杰克暂时压下心思,替林升和保守秘密。
“没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场合,我们先从这里离开吧。”
杰克说得没错,这里鬼知道有几双眼睛、几只耳朵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呢。
在执政官林升和的暗中关照下,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地离开了议会宫。
至于艾拉的新身份,也由林升和一句话搞定了。
没人来检查艾拉的落地签证,仿佛她就是这个星球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一样。
不久之后,帝国最高方面和其特别项目委员会就会得到消息。
255工程项目失败,比邻星c上的所有人员全军覆没,福尔图娜·富兰克林教授也死在了那冰冷的星球上。
离开议会宫所在的中央区之后,一行人分头行动。
杰克收到了Vivian的呼叫,立即动身前往萌芽的某处基地。
而何常也有些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也告辞离开了。
林义景、艾拉和梅南德斯则回到了新哥廷根大学。
浮空车上,三人并排坐着。
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气氛一时诡异。
从外表上看,艾拉和梅南德斯同岁。
事实上,从生理学角度上看,艾拉就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
即使扫描她的大脑皮层也检查不出任何异常。
这也是为什么林义景有信心,能让她作为“艾拉”继续活下去。
但从学识这种更抽象的角度来看,她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教授。
她跟尖塔文明的科技接触了太长的时间,把“灵魂”和“物质”分开运行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从她发表论文的时间来推算,她已经至少有四十岁了。
这岁数比林义景都大一轮。
而且,有一点也很容易注意到。
那就是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正常的成长。
借由“灵魂分离”获得的年岁并没有让她在其他方面获得成长。
她的心智远不及一个成年人成熟。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那么歇斯底里,那么渴望她所谓的胜利,对人的价值的取向思考又那么得极端。
她的情感经验不仅停留在了十六岁这样的不稳定的年纪,还因为在自己的空间长期独处而变得孤僻。
可以说,她现在能好好地坐在这里,都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林义景能看出来,她已经决定接受作为艾拉的生活了,只是作为“富兰克林博士”的惯性让她一时无所适从。
对于曾经的福尔图娜来说,宁可接受死亡,被判处死刑,也不愿意变得平凡。
或者是她口中更加可怕的说法,“没用”。
然而她现在却安静地坐着,目光恬淡,看不出她曾经的岁月给这位美人都留下过什么东西。
艾拉坐在车窗边,一手支着腮看向窗外。
林义景和梅南德斯根本找不到话题搭话。
浮空车很快就在实验楼前降落了。
艾拉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
“我想去看看你的实验室?”
艾拉说这句话时一动不动,甚至让林义景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说的。
但是自动化程序负责运行的浮空车上只有他们三个人,所以给林义景发愣的时间并不长。
没有听见回应的艾拉略微有些失望地轻轻说道:
“不行吗?”
艾拉的声音里既有少女的清澈柔软,也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的语气是严肃的,只不过稍微调整了一下态度。
她想看别人的的实验室的时候,并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而这样礼貌的请求,用着略带些严肃的语气,用少女的语调音色说出来,有一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心动。
“不,没事,可以,您跟我来。”
林义景不自觉地就用了敬语“您”,好在他周围没有别人,不然大家多半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上午。
他们走进实验楼,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的研究员。
“林义景教授,我找你两个礼拜了,我们项目组有一项报告和一项申报需要你过目。”
林义景不在的这几周显然积压了不少事物。
没有办法,被人碰上了就只好赶紧去处理了。
“梅南德斯会带你去实验室的,我过会就来。”
林义景快步离开了。
梅南德斯捂着额头,他虽然有些自来熟,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跟这位大教授说话啊。
“忘记路了吗?”
艾拉平淡的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味。
“哦,对不起,您跟我来,这边走。”
但是梅南德斯还是有些紧张了,跟林义景一样用了敬语。
“我跟你同岁。”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友善的话了。
其实她也有些紧张,对未来和身边环境的不确定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
“哦是的,艾拉,教授。”
梅南德斯还是没忍住。
艾拉听到这句话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嘴角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般人25岁博士毕业。”
(27世纪,基础教育的学制大幅缩短了,高等教育普及学分制,可以提前毕业。)
“两年内获评副教授,再两年评上正教授,这就已经是惊才艳艳了。”
林义景就是29岁才当上正教授的,福尔图娜也是29岁。
“16岁的教授,恐怕是闻所未闻啊。”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情就能让艾拉笑出来,梅南德斯顿时也放松了些。
“你毕竟是林大教授的老师啊,再评一个教授有什么不可以。”
艾拉只是继续笑着,没有说话。
他们并肩走入林义景的实验室。
他的博士生们今天大部分都放假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在这里忙活着。
看见梅南德斯走进来,大家都没有什么表示。
医学工程的实验室不能随便进,不去管他就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了。
所以他们都没有抬头,没有发现走进来的艾拉。
而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实验室之后,艾拉就好像发条转完的机器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她没有去碰实验室的任何东西,也没有问任何问题,仿佛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好奇一样。
但是她伫立着模样,眼底隐含的某种热切,还有压抑克制的表情,却又说明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几分钟后,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实验室里来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小女孩。
显然除了梅南德斯外,没有人知道这曾是一位让人高山仰止的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