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在座椅前不远处停下。
那位将军头也不抬。
海军的将领大多顽固且充满傲气，这与他们长时间待在太空里也有很大的关系。
但安生似乎不以为忤。
“把头抬起来。”
安生只是清清淡淡地这样说了一句。
安德格涅海军中将冷哼一声，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实际上近卫们虽然还没有上过手段，但是问题已经问过不少了。
这位权高位重的海军将领始终是这副拒不配合的态度。
近卫们无可奈何，因为这位将军虽然只是个参谋长，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实权派。
海军内派系林立，舰队孤悬海外，如果处理不好，一定大有动荡。
更何况，这次叛乱计划还需要这位将军和盘托出才行。
边境战事日益严峻，此时彻查整个海军是不现实的。
“你能派人去杀我，却不敢抬头看我？”
安生的脸看上去似笑非笑的样子。
安德格涅总算斜着眼瞥了他一下。
“只可惜这些那些轨道空降兵来得太快，我们的士兵没能宰了你。”
接着，安德格涅竟然笑了一声。
“他们犹豫了吧，是你的虚张声势吓住了他们？”
安生从身上摸出了那把手枪。
一把普通的海军制式手枪，发射的是在地表也威力不爱的实弹。
膛内的子弹并没有高温火焰引爆，不过带着身上也很危险。
安生举起枪来队准安德格涅。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安德格涅胸前的服役章。
那下面就是人类跳动的心脏。
四周的近卫们都大吃一惊，不过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愣在原地。
安德格涅倒是完全没有被吓住，继续出言挑衅：
“你真的敢开枪吗，书记官安生？”
安德格涅料定安生他不敢开枪，因为他的食指甚至没有放在扳机上。
沉默持续了一秒多钟的时间，安德格涅再一次开口了。
“你这个毛头小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我们海军常年负责镇压叛乱，所以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该怎么发动一场叛乱。”
“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有那个想法。”
“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太空里作战靠的是什么。”
“忠诚。”
“如果没有绝对的忠诚，没有人可以在被真空包裹的钢铁巨兽肚子里坚持下去。”
“我们需要一个皇帝来领导我们。”
“我们效忠于他，正是因为他是我们的皇帝。”
“皇帝陛下容不得任何背叛，任何敢于冒犯皇帝陛下威严的人都要被处死。”
“而你，却自作主张赦免了比邻星。”
杰克心里一惊。
原来比邻星事变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难道你所希望的，就是看到比邻星生灵涂炭？”
安德格涅听罢又大笑了起来。
“你觉得你在救人？”
“因为叛乱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更多的人会因此死去。”
“如今各派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出来。”
“你在这个时候还对皇帝进谗言，那我们只能杀掉你。”
安生仍然不怒。
接着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手上拿着的手枪转过半圈，塞进了安德格涅的手里。
而那枪口正抵在安生自己的胸口上。
“既然由此，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开枪吧。”
安德格涅到底是海军出身，把手指放在扳机上的动作毫不犹豫。
一时之间，场面再次安静了。
那些训练有素的近卫士兵或许能从枪口下救下目标，但是拿这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书记官安生却毫无办法。
于是，众人只能屏气凝神、静观其变。
被火烤过的弹药随时有自己误击发的可能，即便安德格涅没有扣下扳机，那子弹也有概率自己发射。
杰克知道，安生穿着的制服下，并没有空间塞下轻质防弹板。
所以，子弹只要发射，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安生凶多吉少。
杰克原以为，安生只是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耀武扬威，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过了好几秒钟，枪声始终没有响起。
杰克心想，是不是火药燃气的爆冲刚好被安生的胸膛闷住了，就像是抵着枕头开火来减小枪声一样。
又或者自己的神经过分地紧张了一下，导致自己有些失去知觉，漏过莱响起的枪声。
但是站在安生背后不远处的杰克能看到，安生背后没有出现一个贯穿的创口，安生的脸上也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
难道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杰克找不到一个让安德格涅不开枪的理由，毕竟这个傲慢的海军将领刚才还大义凛然地要安生赴死。
杰克此时站在安生的背后，看不见被安生的身体挡住的安德格涅脸上的表情。
但是离得更近的一个近卫士兵可以看见。
那是某种惊恐的神色。
那个近卫士兵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叫嚣着的这位将军，现在却面露惊恐。
事实上，除了安德格涅本人，此时没有第二个人看见那令人害怕和发抖的东西。
安德格涅看见了，书记官安生的眼睛里，那死亡一般的深灰色。
就好像是一个已死之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安德格涅从军三十载，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也见识不过不少风雨了。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把死亡这么直观地摆在他面前。
这让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此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这个书记官安生到底想干什么？
安德格涅原以为，这个安生只是个来路不明的佞臣。
可是追名逐利、沽名钓誉的人怎么会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他有些不敢深想。
死亡的归宿是战争，如果一个眼里噙着死亡且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阻止了一场战争……
那么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发动一场更大的战争。
但是那要如何做到？那跟比邻星又有什么关系？
安德格涅脑海里的想法比他参谋桌上的情报更杂乱。
“你在唬我。”
安德格涅海军中将，身为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参谋长，是作为资深的情报人员。
他负责给军事主官出谋划策，自然不会轻易地动摇。
他的手没有发抖，用力地压下扳机。
枪声还是没有响。
安德格涅笑了一声后松开了手。
“我已经把扳机压到底了，但是没有能够打响。”
“天意如此……”
安德格涅话还说完，安生就抽出手枪，对准脚边的地面扣下了扳机。
枪口焰喷射而出，在小小的房间响起的枪声让杰克的心脏都震了一震。
看来海军的手枪对极端环境的适应能力相当不错，被火烧过之后还能稳定可靠地击发。
黎万山开始猜测，这手枪的扳机或许是个二道火，安德格涅并没有把扳机按到底。
他是说了谎也好，手指已经发软了也好，都足够说明目前的情况了。
他其实并不敢开枪。
“你口中犹豫不决的手下，倒还敢对我放枪。”
“可惜的是，子弹从我身边擦了过去。”
“就像死亡徘徊，却始终没有让我解脱。”
安生的声音不大，在他身边的安德格涅勉强听清了。
他说不出话。
安生继续说道：
“一个参谋长应该策动不了这样的叛乱，所以你还有一个机会来证明你的忠诚。”
安德格涅仍然没有回答。
安生转身离去，把手枪随手扔在了地上。
抛出的弹壳滚烫，变形的子弹就嵌在了地上。
房间的门随着安生一行人离去的脚步而关上。
近卫们上前把手枪收了起来，走过安德格涅身边时只听见他低声的呢喃。
“帝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
通往会议室的长廊上站满了卫兵。
有些皇帝的近卫，有些是皇宫卫队。
这些走廊虽然装饰精细，但站了这么多人，显得多少有些狭窄。
杰克心里暗自感叹，这位皇帝怎么就喜欢在狭小的会议室里接见别人。
安生似乎看出了杰克内心的想法，笑着说道：
“也许他的过去悲惨，地方大了反而不自在。”
在这些近卫士兵中间，对皇帝出言冒犯。
杰克竟然已经有些习惯。
“不过，还是多谢你救我一命。”
安生接上了一句没有什么承接关系的话。
杰克想起，安生指的大概是将他扑倒，躲开致命的弹雨的那一次吧。
“下意识地，也许是因为你命不该绝。”
安生又笑了。
“‘死亡’诅咒了我，我命中注定的死期不在今日。”
杰克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了某种黑色幽默，但是他没办法在人群中接这话，只好岔开话题。
“凝聚态物理学家还相信命运？”
安生摇了摇头。
“不是命运，是轨道。”
“我们都在一条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着。”
“正因为我们看不见，才会把相互作用力的牵引说成是命运。”
他们走到了会议室前，近卫们都已经让开了道路。
但是杰克和黎万山却被拦住了。
“你们二位不得入内，请在外面等候。”
皇帝只见安生一个人，杰克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无可奈何。
安生只身走进了会议室，他和皇帝之间的谈话内容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