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经常失眠,用不着医生诊断我也知道为什么,工作忙,压力大,饮食作息都不健康,能让我勉强睡个囫囵觉的,除了药,只有酒。
昨天的庆功宴喝大了,家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倒是睡了个昏天暗地的好觉,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一个纠缠磕绊了三年的官司终于落幕,我们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客户非常高兴,可以说是高兴疯了,开了一瓶在拍卖会上收的大摩,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酒,当然,比起我们为客户争取到的经济利益,它就不值一提了。
我抻了抻腰身,感觉顺着脊柱一路往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以前通宵加班第二天一杯咖啡就能撑过去,现在……虚岁四十了。
我起来洗了把脸,镜子中的男人面容浮肿,一脸疲态,可只要一想到我打的那场漂亮的胜仗,和即将入账的真金白银,这双拉满血丝的眼睛里顿时就凝起几分骄狂。
我走出卧室,打算去找点吃的。
妻子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80寸的大电视里歌舞升平,但她只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屏幕。
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无波无澜,但微蹙的眉还没来得及展开,她同时站了起来,用那一贯温和的声音问我:“是不是饿了?”
“饿了,给我随便弄点什么吧。”我打着哈欠坐在大理石岛台前的高脚椅上,拿出手机查阅睡觉时错过的信息。
一千多条未读,大多来自工作群,还有一些朋友的祝贺,几个客户的咨询,和女朋友的关心。
挑拣重要的回完,我就切到了股票界面。
不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面放到了眼前,筷子和勺子也冲着我的方向摆好,妻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她有话要说。
我低头吃面,没给她跟我眼神接触的机会,反正她跟我说话,三句不离钱。想象着她在寻找开口的切入点,但我却一直不抬头,她的窘迫稍微抵消了我的不快。
“老公。”她还是开口了。
“嗯。”
“我想给楠楠换个补习班,李颖妈妈给我推荐了一个科大的讲师,她们不少人去试听了,都说这个老师讲得更好,而且离咱们家更近。”
“好啊。”
“但是费用比之前贵一些。”
我抬起头,扫了妻子一眼,看到她明显局促地挪了下屁股:“你定吧。”
“好。”妻子又道,“老公,上次给我爸换的药挺有用的,白细胞明显下降了。”
我心里一阵厌烦:“下降了是不是就不用吃了?”
“还得继续吃。”
“要吃多久?”我放下手机,用尽量平稳的口气说,“那药一个月六千多。”
妻子绞住了手指,小声说:“医生说一直吃,就能控制住指标。”
“一直吃。”我加重语气念出这三个字,然后嗤笑出声。
“老公……”
我站起身:“我洗个澡,然后去事务所,你让老万来接我,再给我找套衣服吧。”
“好的。”妻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有,你上次不是说想吃老家那个老字号的酱板鸭,那个寄过来就不新鲜了,正好我有朋友今天的飞机飞过来,我让她带了两只。”
我疑惑地反问:“我说过吗?”
妻子愣了一下:“就前两天。可能你吃了药,忘了?”
我点点头:“确实有点想了。”
当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床上摆着妻子给我准备好的西装。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除了家务相关的事,她不会进我房间,而我更是几乎没去过她的房间,有什么事,我在客厅喊一声她就会出现。
妻子作为一个妻子,大体是合格的。
我换上衣服,下了楼,司机正在楼下等着。他比我小几岁,矮胖,形象不大好,但特别会来事儿,一见我就堆起笑:“陈博士,感觉怎么样,酒醒了没?”
每当有人叫我陈总或陈律师时,我都会微笑着纠正对方,我喜欢别人叫我陈博士,这会让我少些铜臭味和攻击性,同时“博士”两个字可以在别人心里锚定几个关键字:专业、学识、牛逼。
“脑袋疼着呢。”我苦笑道,“昨晚我怎么回来的?喝断片儿了。”
“您助理帮我把您弄车上的,真是,跟了您好几年,很少见您断片儿。”
“昨儿太高兴了,还喝了好酒,晚上睡得也沉,挺值。”
司机笑着附和,同时说了些恭喜的话。
事务所今天的气氛很好,赢了这场官司,不少人都在等着发奖金。我的合伙人正在办公区跟大家商量今年年会去哪儿开,见我来了,把我也拉进了讨论里。
我坐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到了午饭时间,秘书把外卖送了进来,我边吃着饭,才想起来女朋友的微信还没回,便给她打了个语音,小姑娘明显有些不高兴,我搪塞说睡到中午才醒,耐着性子哄了几句。
正聊着,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老刘。”我接了电话,顺势靠近椅子里,刚才一口吃得急了,赶紧顺了顺气。
来电的朋友是我的大学室友,当年我们一起上警校,毕业之后,他去做了警察,我去考了司法,如今各自都混得不错,偶尔我还要找他帮帮忙,平时有时间也会一起喝酒。
“老陈,你在哪儿呢?”
“办公室呢,怎么了?”朋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我察觉到一丝异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这边有个事儿,你得过来一趟。”
“什么事儿啊。”
“你先过来,咱们当面说。”
我们俩可太熟了,往常联系少不了互相怼两句,朋友突然这么严肃,让我的心跟着沉了一下,这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我做这个行当,处理的就是纠纷,纠纷升级成暴力是时有发生的,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哪个案子的委托人出事儿了。
果不其然,朋友给了我一个医院的地址。我有所顾虑,没让司机送,自己开车去了。
到了医院,朋友一个人来接的我,他带的几个小警察等在大门外,没有靠近,但都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我一眼,再匆匆挪开。
我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老刘,怎么回事?”
朋友揽住我的肩膀,深吸一口气,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深沉:“老陈,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我希望你抗住。”
“操,怎么了呀。”我顿时浑身发毛,还企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你可他妈别吓唬我啊。”
“我正经的。”朋友的手很有劲儿,捏得我肩膀疼,他脸上的肌肉几经颤动,难以启齿的模样,但还是凭着专业素养,不带感情地对我说,“你弟弟出事儿。”
我呆住了。
朋友喟叹一声:“老陈,咱们这个交情,我是……”
“出什么事儿了。”我冷静地问道。
朋友口吻艰涩地说:“让你来医院,是来认人的。”
我张了张嘴,感觉牙齿在打颤,一时手脚冰凉,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已经认出来了,但是得家属确认。”
我慢慢扭过头,用一种不可思议地语气问:“他死了?”
朋友的表情尴尬又为难。
我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这个消息简直像天外陨石,在这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普普通通的午后,一下子把我砸懵了。
我弟弟死了?!
我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才开口道:“怎么死的?”
“被杀害的,尸……人是今天早上发现的。”
我一把抓住了朋友的胳膊,五指紧紧收拢:“带我去看看。”
朋友似乎是怕我晕倒一样,也紧紧扶住我的肩膀,我们俩就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走到了停尸房。
倒不是没见过死人,虽然我代理的主要是经济纠纷,但好歹当年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新鲜的都见过,可是面对这样可怖的死相出现在最熟悉的人的脸上,我还是腿肚子发软,打起了寒颤。
我弟弟的脸上没有伤,有的只是死前极度的绝望和惊恐,我想象不出来,一个人死前看到了什么,才会在最后时刻定格一张这样狰狞扭曲的脸。
其实我很多次希望这个废物去死,因为他活着也只会拖累我,找我要钱,让我在外人面前丢脸,但毕竟是亲弟弟,倒也没希望他死得这么惨。在我给他编排过的死法里,喝酒喝死应该是最顺理成章、最省时省力的。
朋友递给我一支烟:“这里不让抽,就来一口吧。”
我推开他的手,用那只手抓住盖在弟弟身上的白布,而那只被推开的手又反扣住了我的手腕,朋友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迟疑一下,放下了白布:“怎么死的。”
“被捅了七刀,大出血。”
“谁干的。”我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要是朋友知道,早抓人了。
“你一会儿跟我回趟局里,帮我梳理下他的社会关系吧。”
“他的社会关系……”我缓缓说道,“吃喝嫖赌他占全了,跟他结仇的,我真未必数得过来。”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节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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