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死于三天前的午夜,身体里的酒精含量超过了80毫克,是在醉酒后被杀害的,没有反抗痕迹。尸体在一个停工工地的排水沟里被发现,但这不是案发地,只是抛尸地。
更多的线索还要等待进一步尸检。
朋友说让我帮他梳理弟弟的社会关系,算是给我面子,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抚,其实他就是找我来录口供的,一个人被杀了,自然是身边和他有矛盾的人最有嫌疑。
朋友不仅知道我和弟弟积怨已久,还帮我处理过他嫖娼、打架被拘留的破事儿,这个时候怀疑我,合乎情理,但我难免怒火中烧。
这个废物,就算死了也能继续给我找麻烦。
“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跟朋友在酒店打牌,晚了就住在酒店了。”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撒谎是不行的,现在满街监控,只能尽量模糊。
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只不过是和女友在一起。我想妻子知道女友的存在,但她是个有脑子的女人,可以装作不知道。而朋友和我、和妻子都是大学同学,我自家的事并不想让外人知晓,尤其不该以这种难堪的方式被迫暴露。
旁边的年轻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的发言。
“有人可以证实吗。”朋友又问。
我皱起眉,然后低下头,故意沉重地换了一口气,显示出愠怒又隐忍的模样。
朋友也有些尴尬。我们二十年交情,互相帮过忙、欠过情,他还两次跟我借过钱,如今坐在审讯室,他是警察,我是嫌疑人,虽然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必要流程,但人情上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我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过意不去。
“老陈,不好意思,我也替你难受,但咱们就是这么办案的,我……”
我摆着手打断他道:“你放心,我完全理解。家里突然出这么个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跟我妈说。”我低着头,再次换气,声音微微发颤,“情绪难免有点问题,你别介意。”
“要不咱们歇一歇。”
“不用,赶紧录完吧。”我抹了一把脸,看向了旁边的小警察。
朋友扭头道:“你去,给他倒杯茶。”
小警察出去后,我看着朋友的眼睛,非常诚挚地说:“我那天跟朋友打牌,打的是有点大,但我们纯粹就是玩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如果去求证,我这关系基本就完了。能不能……你跟酒店调个监控,能证明我那天晚上都在酒店,天亮了才离开,有我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
我警惕性一向很高,开房登记的只有我一个人,女友和我既不是一个时间去的,也不是一个时间走的,只要不深究,这件事就能瞒过去。
朋友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瞳眸又深又黑,像是两汪不见光的泉水
但我很擅长撒谎,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撒谎。
况且,严格来说我的话不算谎言,那天晚上我确实和我女友在酒店打牌了,模糊事件、避重就轻、转移焦点,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因此我眼神坚定,心率平稳,甚至敢上测谎仪。
朋友点点头:“可以。”
我松了口气:“兄弟,谢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弟弟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18号,我妈过生日,我们在福寿楼开了个包厢吃饭,之后这一月都没见面。”
“有联系吗?”
“有。”我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以免出现提到他时生理性的厌烦,“我忘了哪天了,得翻翻手机,他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新交了女朋友,要结婚,让我给他解决房子。”
“女朋友?”朋友记了下来,“你看看手机,是哪天。”
我翻了下通话记录:“4号晚上10点半。”
“这个女朋友,你有更多信息吗?”
“没有,谁知道他嫖的哪个鸡,不是第一次了,没人当回事,他就是找各种借口跟我要钱罢了。”
“好。你弟弟都跟哪些人有经济纠纷,哪些人有矛盾,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我深吸一口气:“他欠过一个姓吴的三万块赌债……”
我循着记忆的脉络,尽力寻找有用的线索。有捅死他的动机的人着实不少,有好几次我都想弄死他,七刀,草率的抛尸,极可能是没有预谋的激情犯罪,那么范围还能再扩大点儿。
我足足说了半个小时,连以前在老家和他打过架的隔壁邻居都提了。
说完之后,我喝了一大杯水,搓了搓发木的腮帮子,沉声道:“老刘,这案子就靠你了,我弟弟是个混蛋,但我得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跟很多受害人家属都说过这句话,没有一句是空的,尤其是对你。”
朋友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坚毅,但丝毫不能平复我心中的糟乱,毕竟抓到了凶手,人死也不能复活,我他妈要怎么跟老太太开这个口?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头愈发胀痛,好像昨晚的酒浩浩荡荡地反扑了回来。
我在吃治疗失眠的药,是不该喝酒的,我也确实比以前少喝了很多,但应酬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因为焦虑而失眠,吃药让我的记忆力下降,睡着了也时常躁动多梦,喝酒能让我睡着,但会和药物一起谋杀我更多脑细胞,给我一个头疼烦躁的白天,工作效率下降,更加焦虑,这简直是一个无解的死亡闭环。我就像一个被困在山洞里的人,面对着眼前的几条岔路,我知道大概率它们都不是活路,但总得拣一条走,最后殊途同归。
回到家,妻子正在整理刚洗干净的女儿的衣服,她很惊讶:“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食指硬邦邦的关节发狠地顶太阳穴,头疼缓解不了,但可以转移。
“老公,你怎么了?”妻子一定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给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老三死了。”我咬字清晰得堪比AI。
妻子愣了几秒,她那懵了的样子一定和我在医院听到这消息时如出一辙。
“死了,被人捅死的,捅了七刀。”
妻子捂住了嘴,惊恐地说:“怎么……谁干的,老三他……”
“谁知道他惹了多少人。”我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怎么跟我妈说。”
妻子以手捂着胸口,吞吐几次调整着呼吸。
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俩沉默以对。
“要不,先别告诉妈。”妻子轻声说,“妈最近血压有点高。老三消失几个月去躲债都是很常见的事儿,等妈身体好点再说?”
我沉重地垂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起码,先抓到凶手。”
“有什么线索吗?”
“现在还没有,我刚录了口供。”我看向妻子,“最近老三联系过你没有。”
“他前几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什么……说你答应给他钱,让我催你。”
“放他妈屁。”我道,“几号打的?”
妻子拿出手机给我看,同样是4号,但通话时间比打给我的那通早了一个多小时。
“他当时喝酒了吗?”
妻子回忆了一下:“喝了,但应该不多。”
“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亲口答应给他钱,让他能开个铺面,带他一起做生意,他还要和女朋友结婚什么的。”妻子皱起眉,“他嘴里没几句靠谱的,我也没仔细听。”
“他也和我说了,警察现在在找这个所谓的‘女朋友’。”
“他还……”妻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疑惑中夹杂些厌恶。
“怎么。”
“提到什么……‘二哥’,说是他二哥要给他钱。”妻子回避我的目光,快速说完,好像这句话是飞到手上的苍蝇,急于甩脱。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胡乱骂了一句:“他神经病,喝酒喝得脑子都成渣了。”我也同样不想去看妻子的脸,我起身往卧室走去:“我头疼,去躺一会儿。”
妻子低头继续整理衣服。
“二哥”这个“人”,算是我们婚姻中的一个标的物,在此之前的漫漫十年,我们像绝大多数中年夫妇一样,被漫长光阴和生活琐碎消磨得毫无激情,相看无趣,但因为利益绑定而过着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生活。之后我们撕下了隐忍和伪装,令蓄积已久的情绪从一个破绽里泄漏了出来,其实这是个意外,是一次冲动,但也是我长久的不满被反复压抑,最后内压过高导致爆炸的一个必然结果。
事后再想补救为时过晚——已经彻底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