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打车，微信，飞书，几个APP的界面在琼宇左手里的手机来回切换，她左边胳膊挎着包，右手拎着一个精致的帆布袋——里面是刚从何永办公室里拿的四瓶红酒。她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办公室，一边发愁没人帮她拎这沉重的酒，一边计算着现在及未来一小时打车去餐厅需要的时间。
她得先去检查包间是不是合适，跟服务员点菜，醒酒，然后再布置好桌面，安排好上菜的节奏，等自己的上司和客户开完会，再帮他们安排好商务用车，在餐厅门口接到他们，给每个人安排座位，更重要的是，丝滑地拿下今晚这个很有可能是本季度最大的订单。
她细心地布置这一切，疲惫和紧张是她今晚成功后成就感的铺垫。
“琼宇，这是梁总给你们的酒。”
琼宇抬起头，看见总助张琳正冷着一张脸把四瓶茅台放在她桌上。当时刚来壹礼没多久，琼宇就听说总经理有两个助理，一个对内，负责总经理梁柏杰的日程和公司一些行政安排，一个对外，负责跟梁总出去应酬，打点政府关系，也帮是他的私人司机。壹礼毕竟是民营礼品公司，虽说高层管理风格有外企的影子，但毕竟扎根在国内，在政企业务关系处理上还是非常看中的。对外的助理除了公司年会和几年前的上市晚宴，几乎不在公司出现。
而对内的助理就是张琳。张琳长得漂亮却很凛冽，脸上的线条锋利，配上常常严肃的表情，公司几乎所有人都对她尊敬而疏远。之前不乏有想和她套近乎的新人，却无一例外吃了瘪。
今天张琳主动过来送酒，琼宇很吃惊，虽然正忙得焦头烂额，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微笑起来，摆出一副张难为情又感激的脸：“呀，你怎么自己送下来了，可以叫我去取的呀。”
张琳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琼宇也早就习惯她不言不语的性格，自己边伸手边自然地接上了话：“来给我吧。”话音一落又想起来自己实在没手拿。要说梁总也是奇怪，从没见过他主动给哪次客户宴请送酒，今晚的客户是外企，本来想拿几瓶产地年份好的红酒随便喝喝就过去了，梁总倒好，拿两瓶53度的来补刀。
张琳打断了琼宇的思路：“我和你一起拿过去吧。”
我哪儿敢让您送酒啊，琼宇心里想，嘴上说的却是“不用不用，我待会叫我们销售部的小朋友跟我一起就好了！”
“你们部门哪儿来的小朋友啊……”
“……”张琳一句话噎得琼宇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只是客气地拒绝一下，她倒较真起来了。也是，销售部算上经理何永现在一共就三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深圳，琼宇忙得要死，哪来的小朋友帮忙呢。
“走吧，”张琳自顾自地往门外走，“从下周一起我会转到销售部来，梁总吩咐我跟你跟你学习。”
“啊？”
“下周一你们会收到announcement，我助理的工作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刚好今晚有空，跟你们一起见客户吧。”张琳说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琼宇，“多多指教”。
“……好啊……”琼宇差点撞上她，呆呆地点点头。
一起下电梯的时候，琼宇站在张琳后面悄悄地看了她几眼。背影还是冷冰冰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齐耳短发，个子不高，也从不穿高跟鞋，端着四瓶酒倒是挺利索的。琼宇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老板们整天到底在想什么，想一出是一出，今天把总助安排过来当销售，明天是不是要把何永丢过去做HR。想到这里琼宇无声地笑了笑，难以想象自己经理这样的硬汉形象融入在女生扎堆的HR办公室里。
琼宇客气地请张琳坐在后排，又把酒都在车里摆好，才坐上副驾的位置。张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琼宇也没说话。不知道老板用意何在，但她毕竟是总助，琼宇还是像安排客户一样客气地安排她。
「张琳晚上要一起来吃饭，说是梁总安排她来销售部，下周announce。」琼宇系好安全带就给何永汇报了消息。
「为什么？？」对面秒回，还加了两个问号，看来何永也不知道这件事。
「没跟我说。」
还没等何永回复，琼宇又发了一条消息：「她带了四瓶茅台。」
「……我去」
「还是原计划进行吧？」
「嗯，先不管她了。」
“你酒量怎么样？”琼宇翻下副驾上方的镜子整理妆容，从镜子里看着张琳。
张琳始终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答她：“一般。”
那你还带那么多酒！琼宇在心里呐喊。继而叹了口气，在包里翻来翻去，摸了半天才摸到达喜。看着快被撑坏的Neverfull，琼宇有点心疼，自从跟了自己，这包简直是改名为Foreverfull。
“喏。”琼宇递了两片给她，“保护胃黏膜的，直接嚼了吃。”
张琳愣了一下，接过去，“这有用吗？”
“有点用，反正有总比没有强嘛。”
张琳看着琼宇边说边嚼了两片药，自己也跟着吃了进去。真难吃，张琳心想……像嚼墙皮。
琼宇到了餐厅之后立马进入工作状态，张琳之前也没怎么参加过商务饭局，有点不知所措，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忙前忙后。琼宇马不停蹄地吩咐服务员点菜，醒红酒。一走进包间就回头喊，“这个包间太挤了啊，有没有别的？”
门口的服务员是个小女孩，面露难色地说都订满了，琼宇看了一眼她稚嫩的脸，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走到前台问，经理是谁？小女孩看起来刚成年，还以为琼宇要投诉，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一会经理来了，一看到是琼宇便笑着迎上来，两个人说了两句，经理拍拍琼宇的胳膊，仿佛在说这事包在她身上，然后招呼小女孩过来，小女孩点点头，跟琼宇说，请跟我来。
换过的包厢果然环境好了很多，琼宇走进去看了看，动手把窗帘拉上，跟小女孩说，“把主位摆成两个，白酒杯先撤掉，摆红酒杯。”她看了看表说：“动作快点啊。”小女孩看赶紧点点头，麻利地把冲着包厢门的座位改成了两个，又小跑着去拿红酒杯。
琼宇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对张琳笑笑说：“先喝红酒看看情况，如果客户喝得开心我们再换梁总的好酒，外企的，一般红酒搞得定。”
张琳点点头，把白酒先放进了柜子。
今晚的晚宴何永很重视，所以琼宇也很重视，特地提前一小时来安排场地和醒酒。琼宇想着人数不多，太大的包间太空旷，显得不够亲近，太小的包间又太局促，显得不够重视。现在这个就刚刚好，座位稍微紧凑，但包厢空间很大，旁边有可以喝茶聊天的地方，装修和氛围也很合适。
7点的时候人陆陆续续来了，琼宇把两个主位留给客户的采购经理Lily和这单生意的介绍人王强，何永坐在Lily旁边，王强带了自己家销售刘雨坐在自己身边。琼宇自己坐在门口的位置，又把张琳安排在自己旁边，轻声跟她说“少喝点”。
Lily的公司HB是家纯正的法国半导体企业，刚来中国开设分公司不到一年，扩张得很快，临近中秋，想着给全公司采购礼品就找到了本地很有名的“强与强”，但毕竟是本地公司，供应链里没有合适的产品，于是老板王强介绍了壹礼给Lily，两边相谈甚欢，王强便顺水推舟送何永个人情，自己也能赚个介绍费。何永和Lily下午已经在办公室聊过，中秋采购的单基本已经板上钉钉，只差签个合同，但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让壹礼成为HB的长期供应商。HB可以预见得会在国内越做越大，外企的供应商体系也相对稳定，谈得下来的话，绝对是个好生意。
等王强和何永各敬过Lily一轮酒，琼宇站起来说：“Lily，不知道你喜欢勃艮第还是波尔多产区的酒，只能今天从何总那拿了最贵的酒，托你的福，我想喝好久啦。”
Lily微微一笑，向琼宇举起杯子示意：“也辛苦你们了，感谢你们的招待。”
“应该的，HB是我们最看重的客户之一，后续我们也会好好服务HB的。”琼宇话里藏了未来还要长期合作的小心机，但Lily不置可否，仍然浅浅地笑了笑。
Lily看样子四十出头，穿着一身优雅的职业套装，染了栗色的卷发服帖地靠在耳后，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别人说话时眼睛会温柔地注视着对方的脸，举起红酒杯的时候会露出精致的珍珠色美甲。今天是琼宇第一次看到Lily本人，不知不觉视线一直被她吸引，两人中间正好隔着圆桌中央摆放的花瓶，挡住了视线，也藏匿了琼宇不自觉的注视。
“哎呀，先别想以后了，今天先把你Lily姐姐伺候好！”王强粗硬的嗓门嚷了进来，冲琼宇摆了摆手，“来，小琼，咱俩喝一个。”
仰头喝下这杯酒的时候，琼宇想起无数个跟王强一样的人。矮胖的身材坐在酒桌上就像是装酒的容器，酒精仿佛能从他们身上每一个粗大的毛孔中挥发出去，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却能红着脸粗着脖子一直中气十足地喋喋不休。能把红酒喝出二锅头的感觉，也是一种能力，一种她无法运用的能力。
“Lily姐，我也敬你一杯，你随意。”刘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倒是挺有你老板的风范，琼宇心想。刘雨刚刚大学毕业，话不多，也很生涩，留着厚厚的齐刘海和马尾辫，琼宇不禁担心起来，这样的女孩怎么在王强身边工作。
今晚和刘雨一样话不多的还有张琳，不过张琳少了几分局促，一个人默默吃菜，倒是显得怡然自得。
红酒差不多见底的时候，刘雨由于喝得太猛，已经快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除了Lily和张琳，其他几个人也已经略显醉态。
何永话多了起来，跟王强一唱一和地又向Lily介绍起了张琳。
“这是我们公司，最牛逼的总助！”何永伸着胳膊介绍，“张琳从来不跑客户，不参加客户的饭局，今天是第一次，Lily，我们真的非常重视HB。”
“何总，张琳，谢谢你们，我完全能感受到壹礼的诚意，你们的提案我一定会回去好好汇报。”
何永听了这话有点着急，“还汇报什么……”
“报价。”没等何永话音落下，Lily就接着说，“你们的报价还能不能再低点？”
报价是琼宇做的，听了Lily说到这两个字，琼宇一下子清醒起来，“Lily，目前我们的报价已经很低了，395每份的价格几乎没有利润，就是为了支持HB。”琼宇知道HB内部决策过，Lily老板最满意的方案里，有个IP授权只有壹礼能拿到，这份提案是垄断的，Lily没有别的选择。
“给其他家的市场报价是多少？”何永问琼宇。
“基本是500到600，只有一家我们合作了5年的客户，做消费类的，员工人数是HB的两倍，我们的协议价每年调低，今年是435。”
何永说转向Lily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以后合作久了你就会知道我的风格，我们其实都很直接，不想搞什么弯弯绕绕。以前我们合作的外企比较少，也是看中HB的机会，所以我们直接放一个最低价来支持。”
琼宇看Lily还是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考虑何永的话。她知道HB中秋节的订单一定会给壹礼，但是是否能成为长期供应商，Lily确实有很大话语权。这次的礼品壹礼确实不太赚钱，但利润也还可以，其实她和何永只是唱个双簧，看Lily的反应行事，她如果还想要点降价，实际上也不是不可以。
旁边趴着的刘雨此时突然醉醺醺地插话进来，“哎呀，Lily都开口了，何总，到底能不能干啦？”
“啧，喝多了赶紧出去，怎么跟何总说话的！”王强赶紧让服务员把刘雨带走，又冲Lily和何永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先让她回去。”
琼宇见状也赶紧站起来，给了张琳一个眼神，“我去下洗手间。”
“我也一起。”张琳不愧是干过多年总助的，一下自领会到琼宇的意思，两人一起出去门口透透风。
“喏。”张琳递过一只烟给琼宇，琼宇看了她一眼，说：“谢啦，我不抽。”
张琳自顾自地点上，眯着眼睛说，“你们这活也不好干呢。”
“都不容易啊，你的总助肯定也不好干。”
张琳无声地笑了笑：“何永搞得定她吗？”
“问题不大，都这种情况了，无非就是Lily想要点回扣吧。让他们聊吧，你把这个吃了。”
琼宇自己边吃边把一包解酒药给张琳，“你平常也不怎么喝酒吧，看你脸都红了，吃了这个宿醉没那么难受。”
“又是达喜又是解酒药的，你多啦A梦的药袋子啊。”
“哈哈，这叫万物有药可医，解酒药能治醉酒，里边那个，能治人性。”琼宇冲张琳比了比数钱的手势。
琼宇掏出手机想问问何永搞定没有，结果正好看到他发来的消息：「她不收。」
“没成？”张琳问。琼宇点点头。
“走吧，回去。”张琳灭了烟，把还没拆开的解酒药揣回兜里，自顾自地就往回走。
琼宇不知道这姐要干什么，但是反正搞不定了，她头很晕，也不想管，破罐子破摔地跟着她走。
张琳一推开包间门，径直走向餐桌旁边的柜子。“Lily，对了，我喝多差点忘了，这是我们梁总带给你的，说这是你出生年份的茅台，之前一直没机会喝。”
何永和琼宇面面相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他俩认识？琼宇心想，难怪梁总今天特意让张琳带酒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琼宇觉得Lily眼睛红红的。
“梁总，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