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让服务员开了一瓶张琳端上桌的酒，默默地喝了起来。
何永和琼宇都不敢说话，看样子Lily和梁总是老相识了，今天这顿饭的成败与否不再简单的是一单生意，一个客户，而是总经理的一场试炼。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还把自己的总助也安插过来，琼宇这时候最后悔的就是刚刚和张琳说起回扣的事。毕竟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万一梁总较真起来，被开刀的肯定是自己。
不过张琳看样子倒是没在意刚才的事，还是诚恳地坐在Lily边上说，“今天毕竟是商务饭局，梁总说他加入了反倒大家不自在，但我们是诚心和HB合作的，以后等您空的时候，他再好好招待您。”
“来，您刚回国不久，红酒喝腻了咱们也尝尝家乡的酒。”
Lily拍了拍张琳的手说，“难为梁总还记着我，替我谢谢他，很高兴能一起合作。”
何永和琼宇也赶紧加入一起碰杯。
何永说，“Lily，既然都是老朋友，我们的报价每份再低5%给你，这个确实是底线了，我可以不考虑运营成本，但这单的毛利我们可以不要，说实话，我确实希望我们能长期合作。”
“好，那就多谢何总了。”
碰杯，一饮而尽，这单算是成了。
琼宇悄悄地看了一眼张琳，对方正继续和Lily聊天，任这一束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送走Lily和何永，张琳也自己打车走了。
“谢谢啊。”琼宇轻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是第一次和张琳吃饭，琼宇却心生出许多好感来。这好感并不全是因为张琳像踏着祥云似的解救了尴尬的局面，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吃了解酒药之后琼宇还是很晕。她独自回到餐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掏出手机，在爆炸的微信消息中浏览，突然看到陆文木的头像。
没有红点，没有消息，但她还是忍不住点开聊天对话框。
上一条消息是他发的。
「我可以陪你的。」
喝完酒之后，一部分感官变得迟钝，另一部分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琼宇感受不到初春夜里还残留的寒气，把头靠在餐厅门口的门框上，眼神再一次掉进她对陆文木的想象中。
琼宇又一次点开他的头像仔细端详起来。
阳光充足的海边，陆文木带着墨镜，穿着白色T恤，琼宇仿佛能闻到太阳晒在他干净衣物上的味道。他略微歪着头，嘴角轻轻漾起笑意，结实的胳膊垂在身前，手上挂着的应该是他的外套。琼宇把照片放大，仿佛能看到他胳膊上微微凸起的血管。
她不知不觉地笑了，如果自己现在22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谈一场无所谓结果的恋爱，即使陆文木不是自己那时候喜欢的类型。但今年她就要28周岁了，陆文木在她眼里还是个小男孩，25岁的小男孩。
她看着陆文木，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和所谓的爱情纠缠，以至于缠斗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最初拼命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陆文木突然弹出的微信消息吓了她一跳，她有种被当场捉住的窘迫。
「召唤我？」
琼宇退回聊天界面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拍了拍他。
琼宇没说话，发了个定位给他。她喜欢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在醉酒的夜晚里偶尔任性一下，是她治疗自己的药。
而酒精会放大某些情绪和感官，比如对他身上味道的想象，比如对他身体触感的延伸。
上车。陆文木给琼宇带了瓶酸奶。但琼宇没喝。
她坐在被树叶遮挡了车窗的副驾上，静静地看着他，借着酒劲，她的目光肆意地游走在他高挺的鼻梁，像温顺的狗狗一样的眼睛，最后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而陆文木清醒得很，被她炙热的目光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问她：“喝多啦？”
琼宇乖乖地点头，有熟悉的人在身边，她精神放松的同时头却更晕了。
她的记忆逐渐变得不连贯，上一秒陆文木正在跟自己说话，下一秒他的手就覆上她的脸。
“你的脸好烫。”陆文木说，“头疼吗？”
琼宇还是点点头，什么都不说。
陆文木一米八五，手掌又大又温暖，他一只手揉揉她头，捧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发烫的脸。
“下次别喝这么多了，喝多了提前找我，我来接你。”
琼宇被他抚摸带来的感全感包裹起来，陷入很多回忆里，但是回忆太多，反而什么具体的都想不起来，一阵阵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栗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陆文木的手感受到琼宇呼出的阵阵热气，就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如果可以，他想把她一手捧起来，放在怀里。他心疼她喝醉酒难受，但又暗自窃喜能看到醉酒的她。琼宇清醒的时候有趣又亲切，但真正靠近她的时候却又会感受到她的拒绝。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陆文木的摸着琼宇的头亲了上去。
琼宇感觉自己逐渐融化在陆文木的怀里，他的肩膀很宽，另一只手抚摸她后背时，她觉得自己被紧紧地包裹着。他温暖的手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颤栗，这些颤栗伴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在琼宇身体里燃烧起来。
她听到陆文木粗重的喘息声，小腹有一股暖意缓缓流动，她也主动迎了上去，手搭载他结实的胸口。陆文木尝到酒精的味道，觉得自己也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越来越燥热，他想让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和她紧紧相连。
晚上12点的马路很安静，但还是有路过的车，直到被迎面的车灯晃到，琼宇才清醒了一点。她按住陆文木的胸口，小声说，回家吧。陆文木才停下，乖乖帮她系好安全带说，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两人无言，但却一直牵着手。琼宇身体里燃起的暖意迟迟没有褪去，她靠着陆文木的右肩，用脸轻轻蹭着他的手臂，她能摸到他头像上看到的突出的手臂血管，闻着他身上和想象中如出一辙的味道，觉得很安心。
陆文木低头亲了一口琼宇的额头，笑笑说：“我这是危险驾驶。”
“……对不起。”
“很快就到了，乖。”
琼宇的记忆仍然断断续续，她记得她什么也没说，等陆文木停好车就拉着他回家。
她今晚不想去考虑那么多，今晚已经很难了，就多吃一颗药吧，琼宇心想。
她的鼻息在他身上各个地方绽开，所到之处都让陆文木发出一声轻吟。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就像她喜欢的那样，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
她觉得他的爱很充沛，像他头像里的阳光，像浪涌一般阵阵袭来的快感。在眩晕和呻吟的间隙里，她想，或许也不是不可以在一起试试。
隔天琼宇先醒了，她出门的时候才叫醒陆文木——她家离公司很近，确保陆文木不会迟到。
陆文木是设计部的，必须按时打卡，不像琼宇做销售来去自如。不过今天没有访客计划，于是琼宇还是打车去了公司。
陆文木倒是没有琼宇那么潇洒，被叫醒之后还是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顺势告白，还是应该淡定一点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自己确实是喜欢琼宇的，只是这个顺序和自己以往的恋爱都不一样，反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琼宇之前一直都是拒绝他的，但拒绝的又不那么彻底。每次在他快死心的时候，她总是又给他一丝希望。
琼宇心里也不是不在意，本来是想彻底拒绝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下下午开公司全体两个人在公司碰面又多了一丝尴尬。还好已经周五了，琼宇想，周末得赶紧冷静一下。
周五下午的公司一片祥和景象，尤其是梁总不在，大家喝喝下午茶聊聊天，就可以愉快地迎接周末了。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琼宇百无聊赖，凑到营销部几个实习生堆里问。
“今晚欧洲杯决赛，琼宇姐，你看球吗？”
“不怎么看。”
“梅西认识吧？”
“那当然知道了。”
“今晚有他！”
“谢谢你啊，还给我点参与感。”
“应该的。”新来的00后敬了个礼给琼宇，搞得她哭笑不得。
正准备报销，琼宇微信来了消息。是刘景墨，上家公司的台湾同事，好久没见过了。
「我今晚在上海，要不要一起吃饭？」
琼宇想了想，自己今晚也没什么安排，跟帅哥吃饭也不错。于是回复他。
「可以啊，刚好今晚欧洲杯决赛，我们直接去酒吧看？」
刘景墨发了个OK的表情。琼宇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定位给他。
琼宇是销售，但其实并不喜欢和人主动交往，身边的朋友圈也很小，唯一能让她主动出击的就是去约会。
但也仅仅是约会而已。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tinder上遇到的一个男人，两人之间没什么爱情的火花，但当朋友倒是挺聊得来的。
他问她，你觉得世界上有真爱吗？
她回答，有，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但是我不配。
他笑了笑说，我也是。
琼宇见到过美好的爱情，自己也好，别人也好，真爱都实实在在地都发生过。但发生过和拥有是不一样的，她想，自己不配。
晚上9点，两个人在酒吧相约见面，虽说很久没联系过，但酒吧暧昧的氛围和球赛热烈的气息很快就让久未相见的两人熟络起来。
琼宇其实根本不看球，认识的球星也几乎只有梅西和C罗两个人。
大屏幕上的球赛很好地弥补了两个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的空白，琼宇闻到对方身上精致的香水味，刘景墨的一切近况对她来说都是未知，但两个人都没怎么聊彼此的生活。
几杯鸡尾酒下肚，随着球赛不断加时，酒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两人的椅子越靠越近，刘景墨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琼宇背后的椅子背上。
“你身上好好闻啊。”琼宇在广告插播的时候开口。
“是吗？你喜欢就好啊。”他摸了摸他的头，绽放一个迷人而宠溺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也亮亮的。
有些人不喜欢被男人摸头，但琼宇恰好非常喜欢。真是个有魅力的人啊，他的笑容一定对着镜子精心联系过，琼宇想。
刘景墨熟练地创造着暧昧气息，而琼宇看破也并不戳破。成年男女之间的默契恰如其分，边界感并不在于身体，而在于精神。琼宇始终觉得真正走进一个人的内心，是当彼此开始谈起童年的时候。
第三次加时的时候，刘景墨去洗手间接了个电话，琼宇看了看表，凌晨一点，想必不会是工作电话。
虽然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过问对方的生活，但琼宇还是需要确认一件重要的事。
“你在台湾哪里住呀？”
“就在台北，你去过吗？”
琼宇摇摇头，“你自己住吗？”
“对呀，去年刚买了房。”
“婚房？”
“哈哈没有结婚啦。”
成年人之间的试探到此为止。琼宇明白情况了。
当你问一个男人是否结婚的时候，如果他仅仅回答没有结婚，那就是有女朋友了，如果是单身，一定会回答，女朋友都没有，哪里来的人结婚呢。
对方是个玩咖无所谓，但如果有女朋友的话另当别论。琼宇默默叹了口气，可惜了，她想，本来还是挺喜欢的。
球赛在第三次加时之后结束了。梅西赢了，但琼宇已经不记得他是哪一队的了。
两人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刘景墨说，“感觉没喝尽兴呀，要不要去你家那边再来个二场？”
“哈哈，来不了了，我已经醉了，下次吧。”
刘景墨有点吃惊，不过还是说，“好啊，下次吧。”
琼宇点点头头没说话。
刘景墨又问：“你一个人回家可以吗？需要我送吗？”
“不用啦，我家很近，打个车就好了。”
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自己拦了出租车就走了，回头跟她说“谢谢啦，下次再约。”
还是带着体面而吸引人的笑容，琼宇摆摆手跟他告别，直到看着他的出租车离开，琼宇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喝了酒，但这样不对症的药，还是算了吧。
不要重蹈覆辙，琼宇对自己说。
掏出手机打车之前，琼宇打开微信看了看，周五晚上没有了工作消息，只有一条陈嘉琪发来的应用消息。她点开之后愣了一下——是电子请柬。
琼宇和陈嘉琪从初中便相识，陈嘉琪也是琼宇最好的朋友，现在不在一个城市工作，日常交流不再像学生时代那么频繁，但已经是琼宇为数不多能分享生活的人了。
陈嘉琪的恋爱从她大学开始，普通的校园恋爱，风风雨雨到现在也坚持了7年了，琼宇知道两个人走到结婚属实不易，纵使她再不喜欢闺蜜的男友，她也只能回复一句恭喜。
没想到这么晚陈嘉琪也还没睡，秒回琼宇：「来做我的伴娘吧！」
琼宇笑了笑，学生时代互做伴娘的约定竟然真的要开始成真了，可惜自己的婚礼遥遥无期。
「好啊，还有谁做伴娘？」琼宇明知故问。
「说什么呢，当然就你一个人。」
「嘿嘿，什么时候？」
「十一假期，如何？」
「没问题。怎么还不睡？」
「今天发出去请柬，感觉有点不真实，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不着了。」
「哈哈，正常，是我我也睡不着，毕竟是人生大事。」
「你怎么也还没睡？约会呢？」
「哪有，刚跟同事聚餐来着。」
「你要是还和袁何在一起，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办婚礼呢。」
琼宇发了个无语的表情，陈嘉琪回了一个摸摸头的表情。
「对了……我给赵书之也发邀请了，我本来只是群发给高中同学，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
「那不是很好嘛。我也很多年跟她没联系了。」
陈嘉琪良久没再发过来消息，琼宇看着那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反复出现，但最后收到的也只是一个表情包。
成年人发表情包就是结束对话，或者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意思。
「一个人在上海照顾好自己啊。」陈嘉琪最后补了一句。
「嗯呢，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结束聊天后，琼宇在微信里找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赵书之被她设定为“不看她的朋友圈”，琼宇从她的微信名片里点进去。
她的朋友圈还是那样，跑步，运动，秀恩爱，唯一有变化的，无非是从学生时代的各种奖项展示变成了如今的升职加薪，或者是加班随笔。琼宇看了两眼就关掉了，还是这么光彩夺目，令人厌恶，她心里想。
这会琼宇酒醒了不少，打到了车，回去的路上，她开始想象陈嘉琪的男友是怎么求婚的，他是什么说出只爱她一人的话，又怎么不感到内疚的呢？
两年前陈嘉琪男友出轨，虽说是网恋，但恋得认认真真，陈嘉琪跟琼宇哭诉，说因为男友看到了自己和前男友还有联系的聊天记录才出轨的，她觉得这是男友在可以报复自己。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出轨啊。”琼宇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啊。你跟你前男友聊什么了？”
“就是他约我见面，我没去。”
“那不就得了。”
“但他还是因为这事发了好大的脾气。”
“所以你要原谅他？”
“他跟我保证说再也不会了……他这次是为了气我。”
“这你都能忍？”
“……”
两个人说到最后，琼宇也不想再干涉别人的爱情了，或许陈嘉琪没说实话，或许她和她前男友的聊天记录不止于此，但不管怎样，当琼宇听到陈嘉琪说出“你自己就比我好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她没资格去指导陈嘉琪的爱情，从此对这件事再也没发表过看法。陈嘉琪自觉失言，每次提起男友也都变得小心翼翼。她也从来不想对自己的最好的闺蜜道德批判，只是实在舍不得放手多年的感情。
琼宇在深夜的车上望着车窗外，深夜的路上几乎已经彻底没人，起了雾，被冷冷的车灯打散，她有一瞬间觉得这条路她再也无法走完了。
她不知道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变成了的过且过，变成了吃药治病，她怀念小时候二元对立，非黑即白的世界，电视剧里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不是可歌可泣的英雄，就是人人唾骂的鬼子。长大后的世界，黑和白都变得很窄，只有灰色的阴影永远在延伸，吞噬了所有人和事，吞噬了所有生活和希望。
所有人都生活在灰色的阴影里，每个人都欲言又止，体面的生活下是各种苟且和折衷，是拉扯和撕裂。每天说出的话是言不由衷，做出的事是迫不得已，每个决定都要瞻前顾后，连做梦都不能酣畅淋漓。
琼宇摇摇晃晃回了家，像鬼魂一样灯也不开，摸黑进了卧室，在床边抓起褪黑素的瓶子。
这是今天最后一颗药了，琼宇边想边吞下，我想做个好梦，回到小时候。
她沉沉地滑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