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褪黑素的夜晚总是多梦的，能在12点前睡着的代价是琼宇必须重新经历那些记忆的碎片。
欧洲的风光以一种妖娆的姿势钻进她的梦里，连同她不想回忆起的一切。
她从地上捞起手机的时候时间显示8:15，虽然对周六8点一刻就起床很不满，琼宇还是爬了起来，准备做杯咖啡驱散一下脑海中遗留的梦境。
围绕在她周身的梦境片段就像回忆废墟里伸出的鬼手，她不敢细看，而咖啡因能吹起她无力的身体，快速地带她离开。
琼宇性格敏感，体质也敏感，一点咖啡因就能让她的神经中枢兴奋起来，几颗褪黑素就能让她暂时失去意识，因此在了解自己身体的过程中，她早早地就学会了如何调教自己的身体。
咖啡机是前年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但她仍然不太能体会到咖啡的美妙风味。对她来说咖啡也是治疗疲惫与倦怠最有力的药。
看着汩汩流下的咖啡液，琼宇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喝咖啡。
条状的雀巢速溶咖啡，被奶奶从精致的小包里掏出来递给她。
琼宇兴奋地打开，伴随着甜蜜的咖啡香味和在偶像剧里对咖啡的想象，把混合着植脂末的咖啡粉倒进嘴里……
“好苦！”5岁的琼宇皱着眉头大哭，奶奶却在旁边笑的直不起腰。
“奶奶…………呜……好苦……你怎么不说是苦的……”
“不哭不哭，”奶奶边笑边用水冲开剩下的咖啡递给琼宇，“这样你尝尝？”
琼宇喝了一口，“还是好苦！没有咖啡奶糖好吃！”
“所以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试试，对不？”奶奶挑起一张纸擦擦手，摸摸琼宇毛茸茸的头，“就算别人再怎么跟你描述咖啡，你也得自己试试才知道喜不喜欢。”
琼宇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才点了点头，拽着奶奶去超市买糖吃。
奶奶温柔地答应，又去换了身衣服，拾起牛角梳把偏分的刘海轻轻拢起，弄得一丝不苟，又帮琼宇擦擦手，这才带着她出门。
小时候生活的县城很小，外公外婆，以及父母，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
从爷爷奶奶家里走两步就能到县城的中心，那里有最大最繁华的超市，再往南走两步就能到父母家，再往回溜达溜达，就能回到原点。
琼宇的童年普通而温馨，作为两家人的第一个孩子，受到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无尽疼爱。那时候一家人几乎都在县城的体制内工作，收入虽然微薄，但也不愁吃喝。县城里很多人都是从农村落脚而来，大多淳朴，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在5岁的琼宇眼里，生活可以一直如此简单……
回过神来的时候，咖啡被已经过度萃取了，琼宇懒得重新做，关上机器，先一口喝光咖啡，又去接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掉。
“还是好苦。”琼宇在心里想。
她顺手打开音响播放今天的推荐歌单，把手机丢在一边打扫厨房。
周末起床琼宇通常不碰手机，酒局也好，汇报也好，和工厂争论价格也好，去堵重要的客户签合同也好……经过一周的高强度工作，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交流，她不想再和跟任何人说话。
但今天例外——因为工作的糟心事还没放过她。
何永的名字出现在来电显示上，琼宇深吸一口气，尽管万般不愿意，还是马上接了起来。
“HB的合同又不签了。”何永开门见山。
“为什么啊？”
“不知道，喝完酒第二天我就让小曹去走合同流程，Lily一直不见他。我觉得不对劲，这个事情介绍人是王强，我也不好直接去问Lily。”
“那你建议现在怎么办？”
“你找下王强他们？让他们私下找Lily问问。”
“好的。”
“搞不定你再跟我说，我去找王强。”
“行，那我现在问问。”
琼宇没有反问何永为什么他自己不能直接去找王强，她理解他的考虑。如果王强不帮忙，或者Lily通过王强提出了一些何永满足不了的要求，那么壹礼这方面就再也没有其他缓冲和筹码，只能搬出何永的老板，也就是梁总来谈判。没有哪个职业经理人愚蠢到这么一点事就要总经理帮忙摆平的地步。而如果琼宇先去打探情况，一方面可以先知道Lily到底在想什么，收集情报，争取时间，和何永更多时间考虑对策，另一方面万一谈不拢，还可以先搬出何永缓冲一下。
三年来，琼宇成为销售部的骨干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很聪明，和自己的经理磨合期也很短，两个人总是能默契地配合。酒桌上何永一个眼神，琼宇就知道该“出门买单”，“给客户叫车”，“再开一瓶酒”，还是“你先走，我们要去第二场”。
挂了电话，琼宇立刻开始翻起通讯录。
她先问了小曹Lily不见他的具体情况，他说他那天一大早就去了HB，对面前台听说来意，让小曹稍等，说进去请示下领导，5分钟之后出来却说合同放在这里好了，Lily总今天出差，不在公司。
“前台一开始肯定知道Lily在公司才去请示的，所以我觉得很不对劲，估计是Lily听说我来了，才让前台这么说的，请我回去。”
“你脑子挺好使的嘛，做行政浪费啦，跟我干销售吧。”
“哎琼宇姐，我就个一般人，你赶紧看看怎么办吧，周末我不打扰你了啊。”
“好的，谢谢。”
琼宇挂了电话，心想小曹这孩子有点意思，公司唯一一个男行政员工，脑子好使，情商也高，明明是琼宇周末在打扰他，他倒是很客气。长得也帅，像青涩版的金城武，难怪何永老是让他帮忙去催客户签合同。
琼宇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刘雨，对面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样子让琼宇更觉得这事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刘雨让她直接找王强，琼宇说好，说完再见之后拨出的第三个电话却打给了张琳。
“说吧，Lily那边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张琳一坐下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也知道啦？！”琼宇觉得有些话电话不好讲，想到那晚大家打车时看到张琳的屏幕，她家离得很近，索性就约出来喝个下午茶。
“我不知道，我猜的……”
“真的假的……你也太厉害了，不愧是总助大佬。”
“我已经不是他的助理了，我现在是你的同事。”
“是是是……”
“你大周末的约我出来，咱俩又没熟到可以当姐妹喝下午茶的程度，所以你肯定是工作的事找我，而我们工作上的交集只有HB这一件事。如果合同已经没问题了，你肯定会直接说请我吃饭庆功，但你电话里磨磨唧唧不说原因，肯定是哪里没搞定需要我帮忙咯。”
张琳一口气输出完，抬了抬眉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你都猜到了，还能跟我出来，肯定是要帮我了对不对！”琼宇也学着张琳的样子抬了抬眉毛，呛得张琳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交集甚少，张琳又总是冷冰冰的样子，琼宇还是对她有种亲近之情，而且琼宇知道，张琳一定也对自己有好感，一个人喜欢自己，琼宇肯定能感觉到。她想，或许这会是她在工作中的第一段友谊。
职场里向她示好的人并不少，谁都看得出她在销售部如日中天，而梁总又是最器重销售部的，毕竟礼品公司的核心竞争力说白了，一个是货源渠道，另一个就是销售渠道。而货源渠道现在基本都是梁总亲自管理，销售渠道自然备受重视。然而琼宇对那些向她示好的人却喜欢不起来，她清醒地知道，这些人并不是为她而来。
张琳不一样，没人看得她的定位，但她对公司来说一定非常重要，不然梁总也不会先是让她做了这么多年对内助理，又安排她来最重要的销售部。
琼宇如实复述了合同签约的情况，张琳听完没说话，只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王强？”
“感觉上来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总觉得他心思太多。”
“你不能用感觉工作吧？”
“那当然，理性上来讲，这件事情当晚我们已经谈好，如果Lily反悔，她也一定会先跟王强讲，但王强没有主动找我们，所以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再加上我一找刘雨，她就让我找王强，说明王强肯定有自己的算盘，我不想直接找他，会影响我的后续判断。”
“那你也不至于找我吧，我只是那天跟你们一起吃了个饭。”
“你能告诉我……Lily和梁总什么关系吗？”琼宇眨眨眼睛，问出了这个她最好奇的八卦，那天晚上Lily提起梁总的样子，绝对不像是问起普通生意合作伙伴的样子。
张琳抬了眼睛，放下刚刚端起的咖啡杯，向后靠着沙发靠垫，拉开刚刚才和琼宇靠近的距离，问她：“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为什么找我？”
她凛冽的语气让琼宇紧张起来，琼宇觉得或许她觉得对方喜欢自己只是错觉，她开始有和那天晚上一样后悔的感觉，那晚她不清楚情况，轻易跟张琳提起回扣这件事，而今天她明明感觉到梁总，Lily和张琳之间不一般的关系，却还是这么横冲直撞地约了她。
考虑了三秒钟，琼宇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方面我怀疑Lily本来那晚想要回扣，只是因为金额或者出于首次合作的谨慎没有一下答应，而你提起梁总后她嘴上答应实际上却不签合同，有可能是当时碍于梁总可能会知道这件事的原因。另一方面，我觉得梁总很信任你，也很器重你，把你突然安排来销售部已经很奇怪了，居然又让你带酒参加那晚的酒局。所以我觉得他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你也是。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琼宇一口气说完，忐忑地等待着回应。
“你还是适合和别人坦诚相待。”
“那是你太厉害了，我对客户撒谎从来没被识破过。”
张琳没有回应，她知道她之所以能看出琼宇没讲实话，是因为她们太像了，她能明白她的心理活动。
她今天本可以不出来，也可以拒绝帮助她。但她看着小她几岁的琼宇，这张带着向上攀爬的欲望和生命力的年轻的脸，这双坚定的眼睛，闪着野心勃勃的光，她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不知道这合同她为什么不签，但Lily确实和梁总认识很久了，Lily以前是梁总的……师妹，梁总回学校讲话的时候他们认识的，也是梁总在上家公司的下属。”张琳顿了顿说，“他们以前关系挺好的，直到梁总离职创业，交流就少了。”
琼宇很少听说梁总创业之前的事情，没想到还能碰到他的老相识。
“所以他们目前关系说不上特别亲近，也没什么过节，对吧？”琼宇问。
“可以这么理解。”
“你以前认识Lily吗？她什么风格？”
“你就问直接点吧，我觉得她不是要收回扣的人。她，很有钱，工作对她来说只是娱乐。”
琼宇一时无语，她最怕没有诉求的客户。做销售这几年，她搞定过要钱的，要女人的，要权力的，但她最怕什么都不缺的。没有诉求，没有欲望，就没有薄弱之处，他们的想法也很难参透。
“我以前认识她，只是她不认识我罢了，或者……没认出我。”张琳补充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这很重要，我至少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琼宇下一个电话打给了王强，没有避开张琳，也没有必要避开她。琼宇知道，有时候故意适当袒露自己是一种获取对方信任的有效手段。
或许张琳也是这么想的。
通话很简短，琼宇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是王强在搞事情。”她对张琳说，“他说Lily想要回扣。”
联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琼宇大概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强作为代理人本身就有10个点的介绍费用，也就是说这笔合同壹礼和HB总体交易额的10%会给王强，这个比例算出的介绍费王强已经和何永谈定。
但那晚进展不顺利，何永临时又做了让步，王强能拿到的代理费用随着总交易额降低，心生不满，于是想了这招来多要一笔钱。
“我就知道王强不是善茬，不知道他怎么说服Lily配合他的。”琼宇愤愤地说。
张琳耸耸肩：“那你准备怎么办？”
“直接去找Lily说清楚。”
“直接找她？这不合适吧，不通过介绍人会不会有点莽撞。HB这种外企估计很在意这种细节的。”
“顾不上这么多了，通过王强不知道还要有什么幺蛾子。再说了，梁总不是把你交给我带吗？”
“嗯哼？”
“这就是你销售的第一课——‘No assumption’，不要给自己预设困难。”
“……你倒是角色进入得挺快。”
“对呀，就像我联系你的时候也不会假设你拒绝见我，我奶奶从小教我，一件事只有自己尝试了才真正知道结果。”
“那你知道Lily在哪吗？现在可是周末，你约得出来她吗？”
“我发个微信给她试试呗。”琼宇扬了扬眉。
“行，no assumption。”
张琳无奈，无论是想法还是行动，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女孩都是这么横冲直撞又一往无前。或许碰壁多了，就会成为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的人吧，她想。
琼宇准备回家等消息，因为张琳说想再坐会，走之前又给张琳点了水果拼盘和小蛋糕，说：
“看你嘴角有点上火啦，多吃维生素，另外吃点甜食，会促进分泌多巴胺哦～谢谢你啦！”
张琳看着琼宇这么风风火火地走了，沉默良久，她想，琼宇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