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Lily回你了吗？」傍晚张琳放不下心，还是发了消息给琼宇。
「我发短信问她，还没回我。」琼宇秒回。
怕是她一直拿着手机等消息，张琳想。
「那你还不找我帮忙？」
「我这不是怕麻烦你吗，大周末的，已经够打扰你的了。」
「你现在倒是客气上了，谁教我的no assumption来着？」
「那……你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吗？T_T」琼宇加了个哭泣的颜文字，可怜巴巴地问，除了张琳，确实好像也没什么人更加能帮她了。
「你找何永帮忙了吗？」
「我问过他能不能满足王强的要求了，他说想都别想，这个合同已经几乎按照成本价签了，根本没机会再谈。」
张琳思考了几分钟，还是给琼宇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信任何永，按道理来讲他现在也是我的直属老板，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小心点他。”
“放心吧琳～三年前也是多亏了他，不然我也没机会进咱们公司呢。他不会害我的。”
“我不是说他会害你……总之对他留个心眼，OK？”
“好好好，我知道了。现在怎么说？你有办法能知道Lily在哪？”
“嗯，等我消息吧。”
“好！的！谢谢你啊！太谢谢你了！”
“淡定。”
“好的！”
张琳挂了电话，感叹年轻人真有干劲的同时，其实也在思考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首先是要不要帮琼宇，除了作为销售部信新人确实应该多多表现之外，她对琼宇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感。其次即使要帮助琼宇，还有个更直接的方法是满足王强，看样子何永并没有问过梁总就直接否决了这个方案，如果自己去找梁总争取，也许是能成功的。
但这种方法直接跨过了自己的直属经理，而且……出于心里隐秘的想法，张琳想要再见Lily一面。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刚刚琼宇叫她琳，就像妈妈小时候会叫她的那样。
在妈妈还没离婚，自己还有个平凡而幸福家庭时那样。
一个小时后后，琼宇收到了张琳发来的定位信息。
「德嘉木柏酒店，她晚上9点左右会回来。」
「她在上海住酒店啊？」
「是的，不过其实她家在香港，目前base在北京，来上海出差。」
「好的，我现在出发去大堂等她。」
「好，酒店见。」
你要陪我一起去啊？这么好。琼宇想这么问她，但是又觉得太刻意了，索性没有再回复。不知道张琳这么尽心尽力帮忙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是总经理的试炼吧，琼宇叹了口气，说不定是来调查业务部贪污腐败的情况呢。顾不上想太多，琼宇拎起包打了车。
抚摸着开裂的Neverfull肩带，琼宇想，拿下这单一定要去再买只新包犒劳自己。
夜间的德嘉木柏酒店很漂亮，坐落在一座庄园里，到酒店大堂之前，会路过酒店自己的高尔夫球场，无边泳池和露天法餐厅，到了酒店门口，门童为她拉开车门，迎她进去。
酒店大堂里淡淡的香氛一下子击中了琼宇的记忆。从察觉，感知，到产生主动意识，嗅觉要比其他感官快得多，神经通路也更直接。嗅觉信息在大脑内处理所需的最长时间，仅仅为一秒钟。
一秒钟，就能让回忆不假思索地袭来。
大概全国的德嘉木柏用的都是一样的香氛。
那年在北京上学时琼宇来过这家酒店，只是事到如今，她早已忘记酒店的名字和那段记忆，普鲁斯特效应却不打算放过她。
那是琼宇人生中第一次走进五星级酒店，在此之前，这样的酒店只存在于电视里，小说里，幻想里。那时还是大学生的琼宇，即使是拉肚子在街上找不到洗手间，也不敢贸然走进一家这样的酒店。
但就是在这样的酒店，琼宇献祭了自己一小部分青春。最放纵，最肆意，也是令她余生最后悔的一小段青春。
那年是琼宇第一次进五星级酒店，他没有带她一起，而是先开了房唤她来。她没有打车到酒店门口，而是乘了地铁走路过来，以至于一开始门童都没注意到她，差点忘记帮她开门。琼宇紧张地挥挥手跟门童说不用不用，连忙遵循他在电话里指导的方向，向电梯间走去。
但即使如此，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格格不入与茫然无措，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男人快步追上了琼宇，问她有没有登记。琼宇连忙说已经登记过了，却迟迟拿不出房卡，于是被带到服务台，被要求办理入住。
琼宇一边掏出身份证，一边窘迫地告诉他自己被拦下来了，只能麻烦他下来一趟帮她办理入住。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不让自己直接办理入住只是因为他工作太累，懒得再下来一趟。
那晚男人的手覆上她的右脸，眼中含泪，皱着眉头，深情地叫着她的小名“小宇”，那是她家人才会叫的名字。她以为他也会成为家人。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他一声声叫着自己小宇，动情地喘息起来。两人亲吻，拥抱，互相抚摸，然而就在他颤抖着要进入她略显稚嫩的身体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月光里他哭了，紧紧抱着琼宇。她有点无法呼吸，不理解对方为何突然这样，还以为是太强烈的爱情让他和她一样不能自已。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背，下一秒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我结婚了……小宇，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不知道“我结婚了”这简单的四个字究竟需要花费一个三十岁男人多少勇气，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伤害人：是骗琼宇自己单身，婚内出轨，还是在这种情境下突然停止。
那一瞬间，琼宇不得不承认，自己脑海中第一想法竟是他为什么不能结束后再说，为什么要让她在爱他的巅峰受到如此羞辱。
屈辱混杂着泪水，22岁的琼宇就着愤怒将它吞下。那时琼宇才后知后觉地领悟，为什么他带她去公共场所。除了一开始因为校招活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其他时间两人要么是在他的公寓见面，要么是开车去电影院，再后来，就是两人关系确定后，这次来酒店。
时隔多年，再次闻到熟悉又陌生的闻到，琼宇的心里还是很酸涩。那年她为了陈向庭放弃自己校园恋爱三年的初恋男友袁何，她以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但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一步步走进大堂，如今她已经足够自信，没有人再来质疑她是不是没有办理入住，也没有人再要求她把同住人叫下来才能登记。再来这家酒店，琼宇有种复仇的快感，她想，今晚这个合同，必须签好。
张琳在她到之后二十分钟也来了，两人默默无言，一起等着Lily。
她们没必要去商量对策，这次本来就是放手一搏，其实几乎什么筹码都没有。
9点一刻，Lily进来了，她身边是一位头发花白，个子不高，气质不凡的女性。齐肩长度的头发被她整齐地扎起来，打理地一丝不苟，Lily看起来对她非常恭敬。
琼宇和张琳同时看到她们，赶紧站起来去迎。
Lily见到她们似乎并不惊讶，带着身边的人上前，礼貌又疏离地介绍：
“你们好，这位是我们公司的采购总监将见。将总，这两位是壹礼的销售。”Lily只用“销售”两个字就带过了对两人的介绍，琼宇赶紧接上话。
“您好将总，我是琼宇。”
“我是张琳。”
“你们好，”将见温柔地笑笑，“你们公司周末也这么忙呀？”
琼宇被说的不好意思，对方这是在揶揄她们周末还要来堵客户。
“将总，实在不好意思呀，周末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我们确实是很珍惜这次的合作机会，想来跟Lily当面沟通一下，避免误会。”
“没事，Lily跟我讲了，你们好好聊吧，我先回去了，周末愉快。”将见拍了拍Lily的手，冲琼宇和张琳点了点头就走了。
顾不上别的，琼宇赶紧请Lily在休息区坐下，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和自己的推测讲了出来。当然，她绝口不提自己曾怀疑Lily是想要回扣这件事。
Lily听完叹了口气，用纤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琼宇看到她带着积家的腕表和宝格丽的戒指。
“我们也是第一次和大陆的供应商做生意，没想到有这么多弯弯绕绕，”Lily说，“王强跟我说你们想要在合同上新增额外的服务费，我一下子就活了，这是非常没有契约精神的做法。”
“所以您不愿见小曹，也没有看他送来的合同。”
“是的，因为如果如王强所说，我没必要再浪费那个时间。”
“其实按照行业规矩，我们今天不该直接来找您，我因为觉得其中确实有误会，才这么贸然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我会跟您多多沟通回报。”琼宇跟Lily诚恳地道歉，她确实觉得这事不应该发生，徒增彼此的不信任感。
“没关系，我也是太墨守成规，没有直接去问问你们。”
Lily的话不咸不淡的，只字不提这份合同究竟还能不能签，但琼宇知道，这个价格HB集团找不到比壹礼更合适也更优质的供应商，拒绝他们的同时，HB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Lily，我今天带了合同来，白纸黑字，都是按照之前咱们谈好的条约，您看，咱们能直接签约吗？”说完琼宇又补充道，“您看，我们已经盖过章了，合同内容不会再变了，您不用担心。”
Lily看了琼宇一眼，说：“要变。”
琼宇和张琳对视一眼，又看向Lily。后者继续说：
“这么一来一回，我们也浪费了时间，说到底是你们跟合作的代理商没有沟通好，我要求在原合同的基础上，再加一个长期服务条款。长期合约原本是3年，我帮你们再加两年，前提是这5年的服务期内，因为我们额外要求所产生的设计费用全面。”
琼宇快速思考了几秒钟，延长合同固然是壹礼求之不得的事情，但设计费用是很难估算的，也许会让整个合同的利润直线下降。但话说回来，销售部是不考核利润，只考核营收的，多了两年的营收，怎么样应该也要比五年的设计费用要多，更何况HB集团的5年长期合同，将会是业务部今年最重大的突破，而这个突破，琼宇想把握住。
“怎么样，给你几天时间考虑和汇报吧，想必你也没有权力直接做这个决定。”Lily拢了拢头发，准备离开。
“不用，Lily，我现在打个电话，请稍等我三分钟。”
琼宇说完就出去了，她准备先用一分钟请示何永，再给何永两分钟时间让他请示梁总。没想到何永听了情况，直接就答应了琼宇。
“你去签吧，梁总那边我来搞定。”
“要不然还是问问梁总？我可以等你两分钟。”
“不用，你去吧。”
“我怕给你捅娄子啦。”
“怕什么，有我呢，放心签。”
琼宇挂了电话，虽然何永不是个完美的老板，但还是很有担当的，合作了三年，她还是会被这样的信任感动。
琼宇回去的时候，张琳正在和Lily加微信。
可以啊，琼宇心里想，张琳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以后一定能成为不错的销售。
Lily对她这么快就搞定表示肯定，拿到了想要的结果，她很痛快就签了合同。
“好啦，你们俩也回去休息吧，这下能过个好周末了吧。”
琼宇开心地笑了，“谢谢Lily！周末愉快，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走出酒店，两人等车的时候，琼宇注意到张琳今晚异常沉默。除了“我是张琳”四个字，琼宇没听到她再讲一句话。
“琳啊，这是咱们合作拿下的第一个合同，你刚来就开张，不开心吗？”
张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你怎么这么拼啊？大周末的，其实下周再找她也不一定迟。”
“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急呢！”
“我是看你这么急，要是我，我就等到下周好了。”
琼宇思考了一会，说：“可能是我太想赢了。”
“赢下这份合同？”
“这份合同，这份工作，这个职位，我都想赢。”
“赢了……然后呢？”
“然后就会有钱和权力啊。你啊，一看就是富二代，不在乎这些吧。”
张琳笑笑，不置可否，“有在乎的东西，是好事啊，继续加油吧。”
琼宇看着打车软件，车还有一分钟就到，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能量和时间都不允许她再和张琳做深入的交谈。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琼宇转头看着张琳，“我在为自己创造新的记忆。”
“创造记忆？”
“嗯，那些让我痛苦或者不安的记忆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就自动消失，我只有创造新的记忆，才能覆盖他们。我要用我赢的记忆，覆盖我输的记忆。”
“我的车到啦，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琼宇说的是真心话，她快速拥抱了一下张琳，轻声说：“欢迎加入我们，你很有天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张琳也轻声回应。
张琳目送琼宇离开，掏出手机，打开和Lily空空的对话框，只有一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走了，你下来吧。」张琳面无表情，点击了发送。
琼宇回家才10点多，连着工作了六天，她不愿再多胡思乱想，抓起几颗褪黑素吞了下去，终于搞定了工作，她急着迎接周日的朝阳。
不忙碌的早晨会被对梦境的回忆塞满，而她看到书上说，梦境的元素来自记忆。
一点都不一样，琼宇心里想。回忆很安全，即使会模糊，会错乱，甚至会扭曲，但重要的节点永远不会改变。每一次回忆，好的坏的，都会沿着被规定好的轨迹，即使是痛苦也很确切。
不像在梦里。
里昂的春天总是雾蒙蒙的，他来学校接她，高调地开了辆敞篷跑车，琼宇骂他装逼犯，但嘴角却放不下来，偷偷拍下车标想回去搜搜是什么品牌。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车拥抱她，低下头吻她的后颈，她想，在别人眼里，他们一定是一对热恋情侣。
“都是什么啊？”琼宇看着车里一大袋东西问他。
“今晚给你做饭，好吗？”
琼宇笑了，这么夸张的开场竟然只是带她回家做饭，但她很开心，她喜欢被他照顾的感觉，爱上他就是从吃他做的饭开始的。
和爱的人回家的路上连风都是甜蜜的，两边是大片的草地，散发出一丝甜腻的草腥。
她看着他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愣住了。
他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一枚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的戒指。她不由得伸手摸了上去，他却突然一个激灵甩开了她的手。失控的车子发出琼宇从未听过的恐怖噪声，伴随着尖叫，路边的草腥味变成了血腥味，红色蔓延在她视线的周围。
再次清醒的时候，她躺在他怀里大口呼吸，琼宇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看到他扭曲的脸，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琼宇想说话，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自顾自地道歉，仿佛也不是对她讲的，“对不起……对不起……请你理解我们……”
理解……你们吗？
刺耳的铃声响起，琼宇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每次醒来的时候心脏都会跳得很快，仿佛也为来到现实而感到颤栗。有时候琼宇刚从梦里醒来会觉得很茫然，如果梦里才是现实生活呢？她又如何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呢？
但铃声很快将她拉回现实。一个陌生号码，琼宇迟疑了一秒还是接了。
“喂？”
“还在睡？”
琼宇一瞬间没听出来是谁，担心是自己没存重要客户的号码，只好先顺着讲下去。
“嗯，周末嘛。怎么了？”
“你今天准备干嘛？”排除客户，琼宇猜出是陆文木的声音。
“你怎么有我手机号的啊？”
“那你别管啦。你准备干嘛？”
“刚被你吵醒啊，想睡觉。”
“今天天气好，睡觉多可惜啊。”
“能睡是福。”
陆文木被她逗笑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出去转转不？”
琼宇拉开窗帘看着外面，小区里的梧桐树在阳光和微风里绿得发亮，摇摇晃晃的，她迟疑了一下，问：“晚点怎么样？我想去公园。”
“好，那我先找找公园，晚点微信联系。拜拜！”
“拜拜……”
四月在上海确实很宝贵，是一瞬即逝的春天。琼宇今天不想一直一个人待着，她急需创造一些记忆去冲淡刚刚的梦境，但她也不喜欢太早开始约会。万一吃了午饭，又喝了下午茶，结果兴致寥寥，还得找托词离开，还不如傍晚约会，要么就各回各家，要么就直接一起过夜结束，简单直接。
于是傍晚刚刚好。
继续创造新的回忆吧，琼宇想，无论使用何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