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艾伦的叙述里,林忘才知道孩子的世界原来并不总是如童话般美好。有时候,大人的一些行为,甚至可能只是一句话,会如从天而降的种子一般,在他们的心里生根发芽。结出的果实无论是甜美抑或酸涩,都将在他们的成长经历中留下难忘的味道。
在邓迪的时候,艾伦曾经有个很喜欢的邻家大哥哥,名叫亨瑞,比他大十岁,就住在他们家隔壁。林念是个单亲妈妈,又没有固定工作,为了养活艾伦只好同时做好几份兼职。有时候无暇看顾艾伦,就会请亨瑞来帮忙做babysitter(临时保姆)。亨瑞是个善良的少年,从来不肯接受林念支付的报酬,反而经常把妈妈烤的面包分给他们。亨瑞的妈妈不久前也离异了,独自一人带着亨瑞。那是个很热情的女人,圣诞节的时候怕林忘母子俩冷清,总是招呼他们一起过节。
亨瑞长得高大帅气,人缘又好,同学和邻居都喜欢他,艾伦也很崇拜他,经常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亨瑞当时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儿了,却丝毫没有对艾伦这个小不点流露出厌烦的情绪。在艾伦的印象中,他总是一脸笑容,就和春天的早晨般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可这样的笑容却在他十六岁的那年悄然离去。
那一年,亨瑞的母亲走出离婚的阴霾,拥抱新的恋情,闪电般开始了第二段婚姻。亨瑞曾在他们面前隐约透露对继父的恨意,他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他不喜欢继父用的古龙水的味道,或是他喝咖啡时喜欢用勺子在杯子里乱搅一通的坏习惯,这些在林念和艾伦的眼中甚至都不叫事儿,可亨瑞却始终无法接纳这个新爸爸。渐渐地,他开始叛逆起来,总是和母亲找茬,在学校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原本幸福的母子,因为一个男人的加入而分崩离析。
“妈妈,你记得吗?我说过,我不会像亨瑞哥哥一样……”
艾伦目睹亨瑞的转变,也亲眼看见亨瑞妈妈心碎哭泣的样子。他曾对林念起誓,如果有一天,妈妈遇到了喜欢的人,即便他不是自己的爸爸,他也会开心地接受。因为他不想让妈妈和亨瑞的妈妈一样伤心难过。
“只要妈妈高兴,大伟叔叔高兴……去国际学校上学,我也高兴!”
艾伦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眼泪却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林忘听得出来,他的那句“我也高兴”说得多么言不由衷。离开好朋友,放弃梦寐以求的学校,开启一段让他恐惧的住校生活……为了让妈妈不再烦恼,他舍弃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这份体贴和懂事,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林忘伸手擦拭着艾伦眼角的泪水,孩子的眼泪带着温度,一点点融化着她的心。她不自觉地捧起艾伦的小脸,凝视着他的双眸。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她看到了艾伦对妈妈深沉的爱与依赖。
第一次直视艾伦的眼睛,是在邓迪的医院,那时候她被艾伦瞳孔中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吓了一跳,以为是死去的林念的重影。而现在,她却在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艾伦心里,其实早已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他的那一声声“妈妈”,既在呼唤林念,也在呼唤她。即便只是往昔岁月的回声,她还是从艾伦对妈妈深深的眷恋中,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也许那只是一小部分的爱,却是如此真挚而热烈。林忘一瞬间心潮澎湃,内心深处好像有一股泉水喷薄而出,化作一片温暖的汪洋。
她终于做了个决定,无论今后会有什么变化,无论她最终的角色是艾伦的小姨或是妈妈,她都将和林念一样,用自己全部的温暖去回应孩子的这份爱。
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大伟的时候,大伟的反应却很奇怪。他像是听见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用一种戏谑的表情抽了抽嘴角。
为了表示自己的郑重其事,林忘特意把大伟约到了一家高档咖啡馆。谈了这么久的恋爱,其实他俩从没有好好浪漫过。林忘是个很飒的女孩儿,对于恋爱中一些约定俗成的习惯总是不太在意,两人很少过纪念日,也几乎没有互赠过礼物,所谓的约会也只是聚在一起吃个饭,聊个天,平淡得丝毫没有波澜。
咖啡馆光线昏暗,只有桌上的香薰蜡烛兀自幽幽摇曳。背景音乐是爵士女声的低吟浅唱,颇具特点的烟嗓,柔声哼唱着对于爱情的神秘向往。那醇厚的嗓音,唱得林忘的心也荡漾起来。她望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烛光,矜持地举起咖啡杯,小酌了一口。视线顺着杯口滑向大伟的脸庞,瞥见他那古怪而戏谑的表情,柔情蜜意瞬间凝结在了脸上。
“林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聪明的女孩儿,真没想到你这么糊涂!”
大伟的这句“盖棺定论”让林忘的心从温暖和煦的春天,一下跌到了冰河世界。两人做了八年的情侣,她太了解他了,每当他不同意她的某个想法时,他就会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然后提出一句总结性的论点先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
“做什么事都得有战术。”这话大伟经常挂在嘴边,在最短的时间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是大伟一直奉行的高效率处事法则。可林忘却不喜欢他的这份市侩精明。和自己爱的人交流,应该是心和心的对话,彼此都应该敞开心扉,毫无保留,而不是用所谓的“战术”达到自己的目的。
林忘没有理会大伟的人身攻击,她委婉地谈起最近在艾伦身上发生的事,说起孩子因为看到两人的争执,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满足大人的心愿,选择就读国际学校,她的心里就酸酸的。没想到大伟听了却是一声冷笑。
“那都是演戏!演给你看的!”大伟对于艾伦的做法嗤之以鼻,他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艾伦真的那么懂事,又怎会让林忘看出他心里的委屈?他就拿准了她是个心软的人,想着装可怜引起她同情心泛滥,接着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大伟说着啧啧地感慨,没想到才这么大点儿小孩,心眼却这么多,简直就是个戏精!
见大伟这么污蔑艾伦,林忘实在忍不住了,她着急地为艾伦辩解,扯着嗓门说他不是你说的那种小孩儿。大伟却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一阵摇头叹气,直言林忘已经落入了艾伦的圈套。这事儿本来跟他什么都关系都没有,他不过好心帮忙联系一下学校,可如今却无辜躺枪,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他们两个的对立面。
“你不觉得奇怪吗?就凭那孩子两三句话,我倒成了坏人了?”
大伟的语气听起来愤愤不平,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林忘心里也有气,这么大一个人,和孩子耍心眼儿,还反将一军说孩子演戏。望着大伟故意做出来那副伤心的模样,林忘一句“究竟谁是戏精”就要脱口而出,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那话却像坚硬的石头一样,堵得她胸口疼。
她本想好声好气地劝大伟几句,可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没人说你是坏人,除非你多心,自己这么想。”
大伟被她的话刺了一下,一瞬间表情有些尴尬,却马上掩饰了过去。究竟是谁多心,谁自己心里清楚,他咕哝了几句,假装闷头吃起蛋糕来。
两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林忘听着音乐,始终一言不发,手指跟着节奏敲击桌面,好像很悠哉的样子,表情却一直紧绷着。每次谈起艾伦的事,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推进下去。她渐渐意识到这也是大伟的战术,对于自己不认可的事,可以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时间能斩去挡在他人生之路上的半数荆棘。
可这次的事不同,艾伦不是可以随便斩去的一根枝丫,他是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兽。无论前方有多么难走,四周匍匐着多少令人恐惧的猛兽,她都将紧握他的双手一起前行。
“大伟,我看我们还是……”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艾伦。”
林忘本想打出一个直球,没想到撞在了一块软绵绵的棉花上,下半句话瞬间被吸了进去。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大伟的脸。大伟被她怀疑的目光看得心虚起来,低下头去,搅动着咖啡杯里的汤匙。
他定了定神,打了一遍腹稿,才开口向林忘解释自己这句话的意思。起初听说林忘要把林念的孩子从英国接回沈阳,今后可能还要一起生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一来担心林忘对孩子的恐慌症发作,二来也是担心他们之间的关系。艾伦的出现,势必会给他俩带来巨大的变化,谁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影响二人的感情,所以他犹豫了。
可如今,林忘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坚决,他觉得自己或许也应该随之改变想法,“如果这孩子能成为一个润滑剂……”
大伟说得隐晦,林忘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始终坚定地奉行丁克主义,对生孩子这件事十分抵触,在大伟看来,艾伦的出现或许能改变她的想法,让她萌生“我也可以当妈妈”的念头。
林忘的心很乱,在这之前,她从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虽然最近和艾伦的关系逐渐回暖,她甚至开始享受当艾伦妈妈的感觉,可这就意味着她将放弃丁克的想法,做好结婚生子的准备了吗?
大伟喋喋不休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林忘暂时舍不得让艾伦念寄宿制学校,那没有关系,可以再缓个两年。等他们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艾伦也是个大孩子了,到时候再让他去国际学校。
“男孩子嘛,就该历练历练……”
他的措辞冠冕堂皇,林忘听了胃里却一阵阵儿地恶心,看似把决定艾伦命运的指挥棒递到了她的手上,只要她同意放弃丁克,和他结婚生孩子,大伟也同意做出退让,再留艾伦两年,让他暂时先就读普通学校。
一切都是算计,一切都是交换。
林忘的心冷到了冰点,她的身子不住地发着抖,嘴唇也控制不住地哆嗦。大伟却误以为她身体的颤动是因为在笑,立刻也换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
“林忘,那咱就说好了?我可告诉我妈了啊?她听说自己能抱孙子了,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大伟越说越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这么多年了,林忘终于转了性。他一直把艾伦当成一个包袱,却不想这个包袱也还有点用处。以他的经验,只要再推一把,这事儿就能成。
“其实,也真该给艾伦生个小弟弟,要不然他一个人多孤单,你说呢——”
话音未落,半杯咖啡泼在了大伟的脸上。
林忘放下咖啡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自上而下俯视他脸上抽动着的肌肉。
“韦伟,我不会和你结婚,更不会跟你生孩子!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因为艾伦的事,来征询你的任何意见……我要让他念实验小学,我要让他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孩子——如果你接受不了,咱就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