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艾伦手绘的表格,在许多年之后,仍被林忘珍藏在保险柜之中。那是小雪的领养申请表,泛黄的绘画纸上还留下了两个小猫的爪印,是小雪被艾伦的那一声惊呼吓到,慌乱地跳上梳妆台时留下的痕迹。林忘还记得当时艾伦那张小脸上郑重其事的神情,他在猫爪印旁认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按了个红指印。做完这一切,他松了一口气,拍拍小雪的小脑袋瓜,宣布它从此就是他的家人了。而那张作为模板的收养弃婴申请表,则被艾伦轻轻地放在了林忘的手上。
那一刻,林忘只觉自己的所有感官一齐遁入黑暗之中,身体如同冰封,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最先恢复的是手指的触感,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随着小手的摇晃,世界在解构后又再次重组,大口的喘气之后,林忘渐渐找回了呼吸的节奏,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手中的申请表上,这是当初去邓迪接艾伦回国的时候,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交给她的表格,回国后却被她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直到最近才被翻找出来。表格里的信息已经悉数填写完成,可林忘犹豫着并没有对艾伦提及去办领养手续的事。孩子前一阶段的情绪不稳定,她想再给他一点时间,却不料艾伦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
无需过多的解释,其实林忘早就明白,艾伦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不是他的妈妈林念,而是林念的双胞胎妹妹,他的小姨。曾经的她多么抗拒艾伦声声呼唤的“妈妈”两个字,她讨厌自己拙劣的伪装,她不愿做林念的“镜像”,此刻,她终于从这个善意的谎言中脱身而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觉得心像豁了个大口子,空空荡荡,没有着落。
“艾伦,你知道这张表格的意思吗……”林忘的喉间哽咽着,发出的声音和自己平时的嗓音迥然不同。她屏息等待着艾伦的回答,耳边回荡着之前打电话给领养中心咨询时,工作人员的一番解释:作为孩子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你有优先领养的权力,可孩子自身的意愿也十分重要。她听懂了工作人员的话外之音——如果艾伦执意不愿接受她作为领养人,那么孩子就会进入普通领养程序,等待下一个领养人。
艾伦低头不语,林忘握着申请表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心突突地狂跳。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林忘缓了缓神,再次开口,她试探着询问艾伦是否知道“领养”两个字的含义,这次的提问终于得到了艾伦的回答。
“我知道‘领养’的意思。我不是小雪的妈妈,可我领养了小雪,它就是我的家人了。”艾伦突然抬起头来,凝视林忘的双眸,他的嘴唇翕动着,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林忘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这句话——
“就好像……你不是我的妈妈,可却是我的家人。”
沈阳市民政局社会福利和事务处的柜台前,林忘向工作人员递交了收养申请,和艾伦一起在确认一栏按上手印。林忘的指印纤细而瘦长,艾伦的指印则是小小的一个,两个红色的指印像是肩并着肩的大人儿和小人儿,艾伦低头看看指印,再抬头看看自己和林忘,不由得咧嘴一笑。
走出领养中心,头顶的太阳刚好钻出一片厚厚的云层,林忘眯起眼睛望向这一轮红日,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心底不再有秘密,未来不再有障碍,她终于可以和艾伦正式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和煦的阳光把林忘心中那个撕裂的创口逐渐填满,她忽然问艾伦,他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这个妈妈是冒牌的。艾伦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让她弯下腰。艾伦认真地端详着林忘的脸庞,踮起脚尖,轻轻抚摸林忘右眼眼角的那颗泪痣。
“妈妈的这颗痣和你的不一样。”
其实,艾伦从见林忘的第一眼开始,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仅是因为林忘这个假妈妈的反常举动,而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妈妈眼角的这颗痣颜色似乎更深一点,形状也有细微的不同。每晚他都凝视着妈妈的脸庞入睡,清晨一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也是妈妈的面容,他对这张脸上的任何细节都烂熟于心。泪痣的细微变化告诉他,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妈妈有问题,可他却不敢相信。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妈妈就还活着。”
艾伦突然迸发的眼泪让林忘的胸口也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她默默擦去艾伦的眼泪,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冬日的墓园一片萧索,林忘和艾伦抵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残阳斜照,在两人的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黑影。艾伦似乎是第一次来到墓园,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默念着墓碑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林忘的脚步在一个墓碑前停驻,碑上嵌刻着林念的那张黑白艺术照,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林忘只觉恍然如梦。她转过僵硬的身子,刚想和艾伦解释眼前的一切,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妈妈”,艾伦早已飞奔着扑到墓前。
人,无论生前有多大的不同,死后都会变成一撮清灰,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安家。6岁的艾伦不明白这是灯起灯灭的自然规律,听说妈妈就在那方小小的石头盒子里,孩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妈妈她变成了烟花……”
孩子抽泣着告诉林忘,不乐叔叔曾说过,那些故去的灵魂,都如像烟花一般,冲上云霄,从此自由自在,再无约束。过年的时候,他见过烟花尽后那一地的烟尘,原来妈妈也和烟花一样,在绚烂过后变成了灰烬。
艾伦小小的脸庞上满是泪痕,林忘的视线也被眼泪模糊,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肩头,寒风在他们的身边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不知哪里飘来一朵白色的绢花,拂过艾伦的脸颊,旋转着落在地上。林忘拾起绢花,轻轻地放在艾伦的掌心。她告诉艾伦,妈妈不是稍纵即逝的烟花,而是每一缕吹过他耳边的风,每一道照向他肩头的阳光,每一瓣扑进他怀抱的花儿……
“你的妈妈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担心你过得好不好,希望你永远快乐、幸福。”
艾伦渐渐停止了哭泣,小小的身子在墓碑旁依偎了良久,忽然伸手抚摸墓碑上林念的脸。林忘知道,那一下触碰一定是冰凉而陌生的。妈妈的脸庞不再温热,艾伦果然怔了一怔,却没有缩回手。他眷恋地抚摸着遗像上妈妈细碎的刘海,将小脸贴向妈妈的脸,印上一个深深的吻。
“Mummy, don’t worry about me. I have family now.(妈妈,不要担心,我现在有家了。)”
从墓园回程的公交车上,艾伦一直望向窗外,默默不语。今天很冷,室外的温度已到了零下十六度,开着热空调的公交车里却温暖如春。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汽,艾伦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画了一颗小小的心,又在心的外圈画了一颗更大的心,紧接着又是一颗心,将前头的两颗心紧紧包围。林忘看着三颗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的爱心,不由会心一笑,艾伦却怕林忘不明白,认真地解释:这颗最小的是我,这颗是七妈,最大的那颗是姥姥……
“We are family.(我们是一家人)”
零下十六度的夜晚很冷,可这句话却让林忘的心暖了起来。
回家的路,林忘和艾伦是牵着手一起走的,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艾伦看见平时小朋友们疯抢的大象滑滑梯此时竟无人问津,立刻哀求林忘让他玩一会儿。林忘向滑滑梯望去,却发现大象鼻子的地方有一团黑影,似乎有个人正坐在象鼻子旁。眼尖的艾伦立刻认出那是小诺,兴奋地跑向小伙伴,等走近了却发现小诺的眼圈红红的,似乎才哭过的样子。
“我不是‘那个女人’生的!”
小诺神情落寞地告诉两人一个秘密:原来她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现在的妈妈是在小诺两岁的时候才来到他们家的。前一阵子的体检有查验血型这一项,她的血型是B型,可妈妈的血型却是A型。起初小诺还懵懂不知,直到她从图书馆借了一本百科全书,才知道B型血孩子的母亲只可能是B型血或AB型血,不可能是A型血。
小诺的哭诉解开了林忘心中的疑惑——原来这段时间她对妈妈的抵触情绪是因为这一原因。回忆起“毒猫粮事件”发生时小诺对她妈妈的防备,林忘也不经替她的妈妈难过起来。她还记得,那天当小诺对小猫的处置发出质疑时,她妈妈那受伤的眼神。虽然她很快调整情绪,投入到对小雪的救援中,可这个眼神还是被林忘捕捉到了。也许是感同身受,林忘决定帮小诺妈妈一把,可不等她开口,女孩便执拗地捂起耳朵。
林忘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替小诺捋了捋哭乱了的额发。也许是被林忘的温柔感染,小诺慢慢放下了捂着双耳的小手。林忘挽起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用食指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念,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