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联厂会议室,人事部主管正在汇报工作情况,本季度又有几名老员工退休,因为各方面的原因,空缺岗位不再补录,不少在职员工对此颇有意见。人事主管说得委婉,可林忘也明白,所谓的“各方面原因”,其实就是厂子的经营遇到了问题。
业绩不断下滑,精简人员首当其冲,可莫英却狠不下心。厂子里大部分员工都是当年和她并肩打天下的“战友”,如今也一个个老了,这时候砸了人家的饭碗,实在太没有人情味。
林忘也理解母亲的想法,厂子再难,也不能对这些叔伯阿姨辈的老功臣过河拆桥,可这并不意味着要对所有改革说“不”。再不对组织架构和营销理念进行调整,“真的”这个金字招牌迟早要砸,如何说服母亲和老职工接受这样的改变,却是一个大难题。
谁都不喜欢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全地带,人们习惯了在舒适圈里的生活,一旦接触外来的变化,就会觉得不适应。艾伦无疑也是命运带给她的巨变,她让肉联厂的职工接受改变,自己却在人生遭遇改变之时退缩。想到这一点,林忘心里很不是滋味。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陈不乐发来的照片。他带艾伦去“灰蒙”乐队的排练室参观,照片里,艾伦正在尝试打鼓,小小的个头快被底鼓完全遮挡,可他还是探着小脑袋,伸长着胳膊,认真地比划着。下一张照片是艾伦背着一把电贝司,看琴身大小,似乎是把儿童琴,艾伦弹起来正合适。
林忘疑惑怎么“灰蒙”这样的专业乐队,竟然还会用这样的琴,陈不乐的语音已经发了过来。琴是他送给艾伦的,这孩子有天赋,而且挺特别,他告诉林忘,他给不少小孩上过兴趣课,别的小孩儿都觉得吉他手最拉风,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要学吉他,只有艾伦喜欢贝斯发出的声音。
“就像大地在说话。”
这话是艾伦用英语说的,陈不乐翻译给林忘听,她一下就被这样充满想象力的形容震撼了。她不曾在艾伦的口中听过这样灵动的话,在自己面前,艾伦总是无法放松,可和陈不乐在一起时却完全不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才刚认识就能像朋友般相处。
为什么?林忘苦思冥想,新邮件的提示音响起,艾伦在英国的主治医生发来问候,询问他抵达中国后的情况如何。林忘赶紧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她把这些天遇到的事情全都详细地记录下来,用翻译机翻译好,全部发送给医生。她犹豫着在邮件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How can I become friends with Alan(我怎样才能和艾伦成为朋友)?
医生的回复很快就来了,他告诉林忘,要想和孩子成为朋友,就要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孩子。卸下包袱,放弃思考,释放天性……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用真心交换真心。
林忘看着翻译机上渐渐打出的“真心交换真心”,苦恼地出神,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吓了她一跳。原来是助理小徐,她见林忘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需不需要休息,林忘赶紧对小徐摆摆手,示意会议继续。
销售主管和市场主管先后发言,肉联厂的季报数据并不理想,销售额和市场份额跌幅不小。林忘提议对这两个部门,尤其是营销小组进行大换血。“真的”的营销手段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套东西,早就被时代所淘汰。必须重新对品牌进行定位,确定目标客户群的年龄、职业等信息,之后再对产品包装、广告投放等进行升级。
“我建议从头来过,把‘真的’做成一个受年轻人喜欢的品牌。”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一阵骚动,销售主管和市场主管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强调“真的”是陪伴着无数人长大的沈阳“活招牌”,一直以来的“情怀路线”才是最适合“真的”的营销手法。林忘刚想反驳他们的话,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母亲莫英的来电。林忘赶紧接起来。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还带着哭音。
“忘忘……艾伦,艾伦他……不见了……”
林忘赶到“灰蒙”乐队排练室的时候,陈不乐和莫英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她的心里也是一阵慌乱,却勉力让自己镇定,先向二人询问事情的经过。
陈不乐结结巴巴地说,他正教艾伦玩贝斯,没想到孩子的手指比较娇嫩,被琴弦划伤了手指,出了不少血。他找遍了排练室都没找着医药箱,只好嘱咐艾伦在排练室里等着,自己去便利店买创可贴,来回才五分钟,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忘忘,早上你为什么不叫醒我?”莫英质问林忘,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又对陈不乐坦言,让他不要多心。人总是对自家的孩子更加上心,这是人之常情,“就算拜托别人帮忙,也该找大伟……”
陈不乐听了这话,半晌没出声,林忘尴尬地和他解释,母亲也是太过心急,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陈不乐却摇头说没关系,这事本来就是他考虑不周。林忘还想说什么,陈不乐却别过脸去。转身的一刹那,林忘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复杂的表情,夹杂着难过和内疚,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情绪。
早在林忘赶到之前,莫英和陈不乐已经在附近两公里范围内搜索了一圈,却无功而返。他们商量着把搜索半径扩大到三公里,并且和路过的交警和城管打听,有没有人见过和艾伦长相接近的孩子。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得到。
看着街上穿梭的车流,莫英突然瘫坐在地,脸色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林忘赶紧掏出包里的救心丸,塞进她的嘴里。过了片刻,莫英终于哭出声来,她叫着艾伦的名字,懊悔自己为什么睡得那么死,连孩子出门都木知木觉。
母亲的悲伤感染了林忘,她的喉头也哽咽起来。艾伦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一下浮现在她的面前。是她把艾伦从异国他乡带回自己的祖国,是她在林念的遗照前发誓她会照顾艾伦,是她假扮林念让艾伦尖叫着喊出那一声“Mummy”。
可同样也是她抽回了伸向艾伦的那只手,推开了艾伦扑向自己的拥抱,冷酷地问他“闹够了没有”,转身留给他冷漠的背影。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放弃他,把他像多余的包袱一样,扔给寄宿学校……
林忘开始怀疑,艾伦的失踪是“自发”的。
对于这样无情的“妈妈”,他应该很失望吧,他一定想要回从前的妈妈,那个愿意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他的妈妈。
“用真心交换真心”——林忘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医生说的话。要和艾伦成为朋友,要让孩子真正的理解自己,除了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别无他法,可她却无法做到。
她想起林念画在玻璃窗上的那颗“心”,虽然被刻意抹去,可却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而她的心却一直在身体里封闭着,从来没有人走进这片禁区。
她恍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不敢以真心示人的,不是林念,而是她自己。
林忘打开手机,想搜索一下附近的派出所,屏幕一亮,林念的那张黑白照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
三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派出所出动了大部分警力,紧急调取监控,通知相近单位协助巡查。林忘和莫英也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请他们帮忙转发寻人启事。陈不乐和“灰蒙”的成员挨个通了电话,孩子是在他手上失踪的,虽然林忘和莫英没说什么,可他的心却像被人揪起来似的。如果艾伦真出了事,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乐手的电话都打过了,最后只剩母亲陈静还没通知,陈不乐哽咽着,拨通了电话。
“妈……我把艾伦弄丢了……”
在母亲面前,陈不乐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情绪,流着眼泪把发生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又拜托母亲通知所有朋友,如果能提供相关线索,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陈静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她先是夸张地“啊”了一声,接着就嗔怪陈不乐胡说八道。
“瞎说什么呢,艾伦不是好好的嘛……他跟我在Party97看演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