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播音737-9型号的大型客机在跑道上滑行,持续的加速过后,机头一扬,终于冲上云霄。一样的机型,一样的飞行路线,甚至连座位都和来时恰好相同,只是来的时候林忘孑然一身,回去的时候却多了一条“小尾巴”。
林忘感慨地看着身旁的座位,此刻,艾伦像一只小猫一样,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忙碌地走来走去的机组人员。
“Mum, what're they doing……他们在……肝什么?”
艾伦还没习惯用中文和人交谈,总是蹦出一句英语之后,再切换成中文模式。他的中文基础还不错,只是口音略显生硬,有些用词一听就是个小ABC。必须把他的口音改过来。林忘纠正他的发音:干什么,第四声,干,不是肝。
“肝……干?”艾伦小声重复,得到林忘的肯定后,立刻兴奋地鹦鹉学舌起来:干!干!干!
前排的人回过头来,瞪了林忘一眼,见她没有反应,又愤愤地转过身去,对身边的同行者说:现在的人怎么那么没素质,竟然还纵容小孩儿说脏话!林忘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禁觉得好笑,刚想凑上前解释一番,对方却白了她一眼,闷哼一声转过脸去。林忘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缩回身子。
“妈妈,我绰(错)了吗?”艾伦不明白大人的举动代表什么含义,一脸困惑地看向林忘。
林忘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艾伦却还是一脸不知所措。林忘只好安慰他,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遇到乌龙事件是很正常的事,当年她第一次坐飞机也闹过笑话。
艾伦听了这话,表情却更加困惑。他犹豫地告诉林忘,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见林忘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艾伦又提醒她,“去年,我们一起坐飞机,去了isle of man……”
Isle of man(马恩岛)是位于英格兰与爱尔兰间的一座海上岛屿,除了曾在英国长期生活的人,鲜少有人知道。林忘当然也不明白艾伦口中的这串古怪的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她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是林念带孩子坐飞机去的地方,那一定是某个旅游景点。而他们母子俩生活条件艰苦,没有多余的闲钱,想来会挑选比较经济的地点,比如——欧洲大陆。
林忘没有多想就接茬道,“对对对,妈妈都忘了,不就去年嘛,咱一起去的欧洲。”
“欧洲?”
艾伦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像是要重新认识林忘似的,表情严肃地审视着她的脸庞。林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艾伦……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Nothing……没又(有)什么。”艾伦收回审视的目光,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长达10小时的飞行,艾伦一直沉默不语,林忘试着寻找话题,他也只是闷哼几声,立刻又别过脑袋。艾伦的主治医生曾提醒过林忘,狂躁症的病情是会反复发作的,一定要密切注意艾伦的情绪,一旦发现他情绪低迷,就要进行干预,可林忘没想到他会突然发作起来。
明明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她紧张地观察着艾伦的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什么事引发了他的情绪波动?
为了看护艾伦,一连好几个小时,林忘都坐着不敢动。终于到了午餐时间,空乘推着餐车来到机舱,闻见咖啡的香味,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松。餐车终于经过他们的座位,发放餐点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孩,林忘试图和她用中文交流,对方却摇头表示听不懂。林忘只好比划着告诉她,她的咖啡里可不可以多加点糖和牛奶。
一口热热的咖啡下肚,林忘觉得自己总算又活过来了,她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发现艾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立刻又紧张起来,赶紧指了指餐车,结结巴巴地问艾伦要吃牛肉套餐,还是鱼套餐。
艾伦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没有回答林忘的问题,只是和空乘说了句:I’m a vegan(我是素食者).
空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餐车的第三层拿出一盒饭,递给艾伦,又问他是否需要别的东西。林忘见餐车上堆着几袋坚果,随手就给艾伦拿了一袋。艾伦望着林忘,迟迟没有伸手,林忘只好替他撕开了包装,拿了一颗腰果,伸到艾伦嘴边。
这颗腰果彻底点燃了艾伦的情绪,他尖叫着把小桌板上的东西全都推到了地上,还开始用头撞击前排的座椅靠背,机舱内瞬间骚动起来。
艾伦的突然发作,让林忘措手不及,她愣愣地看着艾伦如同一头小野兽一般,疯狂地挥舞着爪牙,一点办法也没有。空乘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她的大脑却混沌一片,既听不见,也听不懂。空乘只好一把推开她,伸出双手,将艾伦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这个拥抱让艾伦短暂地停歇下来,其他乘务人员赶紧围了过来,护送艾伦和林忘去机舱尾部的休息室。林忘如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忙碌的乘务人员团团乱转,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刚才那个年轻的空乘一直紧紧地搂着艾伦,这一幕竟然让林忘心生羡慕。她的动作是如此自然,她亲吻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安慰。明明不是母子,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可这一刻,她却把艾伦真真正正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林念走后,她就是艾伦最亲的亲人,可她这个亲人却连给孩子一个简单的拥抱都做不到。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艾伦才会突然发病。想到这里,林忘更加内疚。
艾伦还在哭闹,却没有再发生失控的情况,他似乎有些累了,渐渐地合上了眼睛。空乘见他睡着了,这才轻轻地把他放到小床上,她立刻向林忘走来。
“Are you his mum?”(你是他的妈妈吗?)
空乘问了林忘一个简单的问题,可就是这个简单的提问,却让林忘开不了口回答。她支支吾吾地半天,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空乘只好找来机组里的中国人替她翻译。她先了解了一下艾伦的情况,得知他罹患狂躁症后,她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告诉林忘,她也有一个“特殊”的孩子,他叫小强尼,是个自闭症患者,今年才4岁。
“这些孩子并不是残缺的人,他们是被亲吻过的天使。”而照顾这些天使,需要父母付出比对待别的孩子更多的努力。既然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有特殊的情绪反应,问题发生的时候,就不能一味地躲避、退缩。
空乘虽然语气委婉,可话里话外都在指责着林忘的失职,林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空乘建议林忘多看一些相关的医学书籍,了解孩子狂躁发生时有什么应对手段。林忘默默记在心里,她抬头端详空乘年轻的脸庞,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可却比自己成熟许多。
所有蜕变都有一个动因,也许,正是她那个“被亲吻过的”小天使,才让她从女孩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母亲。
而我呢?我要经历怎样的蜕变,才能抚平艾伦心中的那个巨大的伤口,让他真正地感受到母亲的温度?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林忘望着熟睡中的艾伦,突然觉得好累。她从没有这样心力交瘁过,本以为让艾伦离开精神病院,一切都会好的,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个开始。可是这个开始,已经让她无法招架。
她突然想起大伟的话,也许……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