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艾伦当天精神状态并不理想，无法通过精神评估，出院手续只能暂缓办理。林忘的临时签证只有7天时限，时间紧迫，使馆工作人员建议她先处理林念遗体的认领手续。
“遗……体……”
听到这个词，林忘还是怔了一怔，一阵不适感从胸腔蔓延，后背也有些发麻。工作人员见她脸色不好，贴心地询问是否需要更换时间。林忘却摇了摇头。
该来的，总是会来。她没有忘记这次英国之行的使命。
林念的遗体存放在当地一家医院的地下室。十二月的英国本就寒冷，又遇上百年难见的寒冬，停尸房所在的楼层不通暖气，冻得跟冰窖似的。坐在太平间外的等候区，林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屋子里传出一阵拖拉声，还有搬动重物时发出的喘息，联想到他们正在拖动的是林念的尸体，林忘忍不住一阵恶心，她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嘴里的热气氤氲开来，形成了一团白絮，在林忘的眼前飘散开来。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也是一个冬天，母亲忙着厂子里的事，父亲又成日成夜在外鬼混，谁也没工夫搭理她们俩。到了晚上，父母还没回来，她饿得肚子直叫唤，委屈地问林念，妈妈什么时候才回家。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林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说，咱玩个游戏，等游戏结束了，妈妈就回来了。
林念所说的游戏就是往玻璃上哈气，趁着水蒸气没干，用手指在窗户上写字。林忘肚子饿，想的都是吃的，写在窗户上的也尽是些包子，水饺，韭菜盒子。可林念却不一样。她还记得，林念当时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心，然后又用手掌把它抹掉。
“姐，你干吗把它擦掉呀？画得多好看呐！”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心。”
林忘到现在都没明白林念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心，她刚满18岁就毅然决然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独自打拼；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心，她又独自生下艾伦，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让别人知道。
林忘很想知道，林念隐藏起来的那颗心，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究竟拥有什么样的情感。可她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那颗心已经随着林念的死亡，永远消散在空气之中。
警察对林忘点点头，示意她进屋。林忘赶紧站起身来。坐的时间太久，地下室的空气又过于稀薄，起身的那一刻，林忘觉得一阵眩晕。她跟在警察身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停尸房。
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冷上十倍，一走进停尸房，林忘就缩起了脖子。警察伸手指了一指，林忘抬头，看见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手术床。林念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被单。
林忘愣了愣，缓缓地向林念走去。真冷呀，林念就这么躺在那儿，脸色那么苍白，嘴唇都冻得发紫了。那一瞬间，林忘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她木木地脱下羽绒服，想给林念裹上，使馆工作人员拦住了她。林忘一下子回过神来，是啊，林念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感受到冷热，再也不会感受到悲喜。她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自此一刀两断。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手术床上的林念和过去分明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样桀骜不驯的神色，还是那头男孩子气的短发。林忘伸手摸了摸林念的鬓角，冻得扎手，不仅是鬓角，她整个身体都像冰块一样。她想了想，还是把羽绒服盖在了林念的身上。
林忘的眼眶被泪水浸润，热泪让她的眼前一片氤氲。恍惚间，她又看见林念画在窗户上的那颗心。她永远是她的姐姐。
为了艾伦，为了那些未尽的心愿，那颗心还会继续跳动。她把手罩在那颗心上，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姐……我带你回家。”
她在林念的耳畔轻声说着，然后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向警察点了点头。
林念的遗体认领手续办理完毕，使馆工作人员无法长时间地陪伴林忘，回伦敦前，他把林念在邓迪居所的钥匙，交到了林忘手上。
那是个屋形图案的钥匙扣，嵌着一张小小的大头贴，是艾伦婴儿时期的照片。襁褓之中的孩子，咧着嘴大笑着。在不远的未来，命运将给他带来怎样的骤变？当时的他还一无所知。
林忘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念的家，说是“家”，其实用“临时住所”来形容更为合适。母子俩租住的小区是沿街的一排公寓房，外墙已是破败不堪，走进楼道里，到处充斥着一股霉味。没来英国之前，她幻想中姐姐的异国生活是舒适而随性的，却不想现实是如此不堪一击。
林忘在一户灰尘满布的入户门前站定，犹豫地掏出钥匙。对于她来说，门的那边不是简单的几间屋子，那是属于林念的过往。生前，她曾极力向母亲和妹妹隐瞒一切，从未想过在她突然遭遇死亡之后的某一天，这个秘密世界的大门，还是被人一把推开。
屋子小小的，用国内房屋的规格来看，顶多算是一室户。没有客厅，卧室就承担了所有功能，一张小小的茶几上，摆着艾伦的玩具恐龙，还有一些餐具和零食。茶杯里甚至还有林念没喝完的半杯红茶，已经成了浑浊的酱红色。
打开迷你冰箱，有两个自制三明治，也许是林念出事那天母子二人的晚饭。三明治里的西红柿和黄瓜切得厚一片，薄一片的，一看就出自林念之手。
“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擅长做家务。”林忘对着冰箱里已经变质的三明治，抿出一丝苦笑。
关上冰箱的时候，她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备忘录，上面用中文写了8:00-16：00中餐馆 5.5英镑/小时，20：00-00:00酒吧 8英镑/小时。似乎是林念的打工记录。
林忘在心里迅速换算着汇率，一天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换来一点微薄的收入，在英国这个高物价的国家，只够勉强维持温饱。
“究竟是为什么呢？”林忘喃喃自语。姐，为什么你宁愿带着孩子，节衣缩食，过着这样苦的日子，也不愿意握住亲人伸来的那双温暖的手？
屋子里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小时候林念最喜欢的那个小熊玩偶，甚至还放在窗边艾伦的儿童床上。小熊已经洗得发白，却仍被珍惜地摆放在枕边，它的身上甚至还盖了一方手帕。这个母子俩共同分享的玩具，让林忘觉得有些莫名的欣慰。她眷恋地拿起小熊玩偶，抱在胸前。
林忘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林念的艺术照上。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现在想来，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预兆。照片中的林念似乎正以一种悲怆的神情，俯视着面前这个忙碌的“入侵者”。
林忘把墙上的照片取了下来，捧在手里，就好像捧着林念的脸。
“姐……别犟了，跟我回家吧。”
林忘的眼泪滴落在姐姐的遗照上，泪眼朦胧中，林念那桀骜的表情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林忘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暗示，可她还是觉得姐姐的神情中隐隐有一丝担忧。
她明白，林念在担心艾伦，她唯一的孩子，她的“遗孤”。遗孤。这个词听起来就让人痛心，被遗弃于世界的孤儿，多么令人绝望。
“姐，我不想让艾伦成为‘遗孤’，我也想带他回家……可是，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吗？”
林忘的声音被这个寂静的空间吞噬，照片中的林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