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其实讨厌一个人也一样。林忘发现,她对大伟已经产生了某种生理性的厌恶,甚至无需见面,只是电话里的某次叹息,某种语调,都能让她压抑在心底的火苗蹭蹭地往外冒。
“韦伟的意思,是想让艾伦暂时‘回避’。”母亲说起那通电话,林忘的语气依旧忿忿不平。她不明白大伟怎么好意思开口提出这种要求,让艾伦“回避”?这里就是艾伦的家,凭什么让他回避?
莫英却觉得林忘的反应有些过激,这是双方家长的第一次见面,搁谁都会紧张。人一紧张,脑子就爱想事儿,一想事儿就容易多虑,可这更说明大伟对这次会面的重视,他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想让爹妈对林忘有个好印象。
这都是他爱你的表现——莫英的这句总结,让林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妈总是喜欢粉饰太平,当年闹离婚也是,直到父亲林天威带着小三儿“杀”到家门前,气势汹汹地要房子要钱,她才真的意识到,原来丈夫隔三差五的夜不归宿并不是工作忙,也不是为了这个家拼命挣钱。他早就不爱她了,他的爱已经漂洋过海,牢牢地拴在了那个美国华侨的身上。
有句话叫“透过现象看本质”,在林忘看来,母亲欠缺的正是这种透视本质的能力。事情根本没有她说得那么简单。大伟要求艾伦回避这事儿,看似无心,却恰恰揭露了他的态度。他不喜欢艾伦,不愿意为艾伦争取他父母的认可,甚至不都想让他们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艾伦的情况本就特殊,即便大家百般呵护,孩子的情绪还是时好时坏,大伟这个“不和谐音”,势必会让他受到伤害,这是林忘最不想见到的事。
“为了艾伦,咱不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林忘想和母亲深谈一番,没想到才开了个头,却听到“砰”的一声响。艾伦像个幽灵似的,从房间里“飘”了出来,一眨眼又消失在了厕所门口。关门的时候,他似乎瞟了林忘一眼,那个复杂的眼神,让林忘的心一下揪紧。
“妈,我们刚才的话,不会又被艾伦听见了吧……”
*
今天是难得的回暖天,最高温回到了零度以上,太阳和鸡蛋黄似的黄澄澄的挂在天上,温暖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
莫英从市场出来,提着大包小裹的,才走了几步,就感到胸口闷闷的,不大不舒服,她赶紧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心脏的不适感逐渐缓解,困劲儿却犯了。莫英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阳光从广玉兰密密的枝叶中照射下来,柏油路面泛起点点微光。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突然让她的心一记刺痛。
这个家的女人就好像中了诅咒似的,先是她遭遇丈夫出轨,被迫离婚,再是林念横死,现在忘忘的感情又不顺利。看得出来,她和大伟的感情已经很淡了,按理说她这个做妈该同意她早点抽身才是,可她心里就是憋着一口气!
凭什么她莫英就这么倒霉?除了自己,两个女儿也都没个好结果。人陈静再次,还有小鲜肉追求呢,事业爱情双丰收,可她呢?奋斗了大半辈子,老公跟人跑了,如今辛苦建立的厂子眼看着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还能挽回一下的,也就只剩女儿林忘的感情了,只要她和大伟能顺利订婚、结婚,过上正常的生活,打破林家女人倒霉的诅咒,她这个当妈的也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这次双方家长会面,是个关键的转折点。莫英在心里盘算,一定得好好表现,得让未来的亲家看到自己的诚意。至于艾伦的问题,她早就想好了,如果人家真的无法接受,她就再找个房子,带着艾伦搬出去住。幸福的婚姻,完整的人生……她莫英没能实现的,一定要让在女儿身上圆满!
仿佛已经看到林忘身披洁白的婚纱,微笑着向自己走来,莫英的嘴角也牵起一丝浅笑,眼皮却越来越沉。
“一定……一定得让他俩结……结婚……”
“哟,这是谁呀?怎么搁这儿睡着了?”
沙哑的女中音突然响起,莫英一个激灵,立刻睁开眼睛。这个嗓音她太熟悉了,她曾听着那个人的低吟浅唱,度过无数绚烂的夜晚。她的一句“为了梦想”,总能让她心潮澎湃……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就和情侣分手一样,当年有多如胶似漆,如今就有多恨之入骨。更要命的事,这个冤家竟然还是自己的隔壁邻居,每天都要听那讨厌的公鸭嗓360°全方位环绕播放……想起这,莫英恨得牙都痒痒。
陈静似乎也觉察出了莫英的敌意,双方的战火一触即燃,一个嘲讽对方年老体衰,和七八十的老太似的,在大街上都能睡着;另一个则讥讽对方老而不自知,快五十的人了,脸颊上的肉都下垂了,还成天招蜂引蝶。
一旁的陈不乐赶紧拉着老妈走,陈静却越挫越勇,丝毫没有退场的意思。拉扯中,她告诉莫英,“灰蒙”已经接到了乐队的盛夏的邀约,参与下一季节目的录制,而她这几天正忙碌地录制唱片,一连几天都泡在录音棚,嗓子都累哑了。
“这回呀,我要唱新歌——以后灰蒙的主打歌就不再是《不懂爱》了!”
陈静撂下这句话,本想见好就收,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莫英一副受伤的表情,她犹豫着停下脚步。不过一个瞬间,莫英已经收起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行啊,那我托你帮个忙呗!回头忘忘婚礼,我请你们乐队来表演……你说得对,什么《不懂爱》,都是九十年代的老古董了,谁还记着它!而且也不讨喜。我看你们就唱那首……《好日子》!”
说完这话,莫英提着大包小裹的,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望着她离开时踉跄的脚步,陈静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一旁的陈不乐也若有所思,他喃喃地重复着方才莫英的那句话,眼神逐渐暗淡。半晌,他长舒一口气。
“妈,林忘要结婚了……我想送她个礼物。”
*
伴随着春晚第一个节目的热闹音乐,除夕正式拉开帷幕。烟火都市,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可坐在电视机前的莫英却生着闷气。今天,她起了个大早,逼着林忘一起又是做饭,又是烧菜,又是大扫除。怕未来亲家吃不好,连饺子都包了百来个,五花八门啥馅儿都有……没想到一切全都白忙活了。
等到晚上六点,迟迟没有人来,莫英终于忍不住了,催着林忘给大伟打电话,林忘却一副懒懒的态度。莫英只好自己拨通了大伟的语音电话,谁知对方却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在大伟的道歉声中,电话匆匆被挂断。
起先,莫英还担心乡下出了什么事,要不就是大伟的父母得了急病,林忘也有些怀疑,翻了翻大伟的朋友圈,也没看见更新。她忽然想起来,曾和大伟的堂妹加过微信,赶紧点开对方的头像,一张餐桌前的全家福跳入眼帘。照片里,大伟搂着爸妈,咧嘴大笑着,脸红红的,好像喝得不少。再一看这条朋友圈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原来所谓的“临时有事”,也不过是他的推脱之词罢了。她不同意让艾伦回避,他竟然临时放她们鸽子,让她全家都跟着当了一回小丑。这招儿实在有点高明,林忘忍不住发出一串冷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同样松了口气的还有艾伦。从林忘口中得知大伟叔叔和他的家人有事无法前来,孩子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下来。今天他挑选了一套三件套的西服正装,还执拗地打了个红领结。领结的布料似乎有些粗糙,从早上开始,艾伦就不停地搔着脖子。莫英让他把领结摘下来,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听说大伟他们不来了,艾伦却悄悄地把领结拿了下来。
林忘看见艾伦的举动,冲莫英使了个眼色。谁都看得出来,请大伟一家来吃年夜饭这事,让艾伦情绪一直紧绷着。今天白天,他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门,一听见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林忘以为他会一直逃避下去,没想到他却在傍晚时分,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
连孩子都在努力地克服自己的情绪,为了这个家的和谐委曲求全,可有的大人却没有这样豁达的心胸。林忘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刚想伸手摸一摸艾伦的小脑袋,艾伦却警觉地躲开了。孩子一脸防备地盯着林忘,仿佛她是个怪物,下一秒就能将自己吞噬。林忘的心凉了半截,只好招呼了几声吃饭,掩饰尴尬。
饭桌前,三人各自低头想着心事,面对一桌子堪比满汉全席的盛宴,竟然没一个人动筷子。这是艾伦回国后的第一个年,原本她有许多计划,想让这个年过得热闹一些,给孩子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回忆,谁知竟事与愿违。眼看着那层窗户纸就要捅破,过完这个年,她还能做艾伦的妈妈吗?如果他拒绝和自己这个“假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该如何是好?
一想起这些,林忘的心就像被人剜去一块似的,疼得不行。她怅怅地放下碗筷,长叹了一口气。艾伦望着林忘,出了会神,也默默地放下了筷子。莫英见状,也把碗筷一推,沉着脸说洗洗睡吧,这个年看来大家都没法儿过了。她刚想起身回房,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还以为是送快递的,敲一阵没人开门就会放门口,谁知对方却十分坚持,敲门声一直没断。门外似乎还不止一个人,隐约还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
“不会是大伟又带着爸妈来了吧?”
莫英的这句推测,让家庭成员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弦再次绷紧。林忘狐疑地打开房门,本以为会看见大伟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谁知门外站着的却是陈不乐。
“林忘,我带着乐队来给你送礼……祝你订、订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