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忘事后才知道,陈不乐为了给她准备这个订婚惊喜,费了多少精力,卖了多少人情。“灰蒙”的所有成员都来了,家在外省的飞飞都没赶回去过年,为此还讹了陈不乐一顿烧烤。飞飞是个出了名的快嘴,撸着串儿,辣得“斯哈斯哈”的,还不忘数落陈不乐“太傻”。
“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去送什么祝福……不乐,我说你小子真是缺心眼儿!”
陈不乐没说话,憨厚地笑笑,转身招呼大家喝酒。今天的酒灌得挺猛,几杯下肚,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起来。其实他不是能喝酒的人,一喝就醉,一醉就脸红。平常聚会的时候,他也是浅尝辄止,默默地帮大家烤串。
可是今天不同。
过了今天,他心爱的姑娘就要和别人订婚了。他也知道林忘对自己没有意思,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可只要她一天没结婚,他就还有希望,如今连这个缥缈的希望也要彻底破灭了。
“喝——”陈不乐举起酒瓶,任由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喝下去的究竟是酸楚,是苦涩,还是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他已无法分辨。
“林……忘,祝你新、新婚……呸不对,订婚——快乐!”
此刻,林忘正一脸莫名地瞪着面红耳赤,浑身都是酒味,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的陈不乐。他的身后站着“灰蒙”的成员,也都像喝了不少酒的样子。没等林忘回过神来,音乐突然响起,陈静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手持简易麦克风,开口唱道——
Hey girl,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当你的目光与我的相遇,
我会默默许下承诺
……
劣质麦克风发出嗡嗡的回响,完全盖过了陈静醇美的嗓音。乐队的伴奏也错误百出,飞飞的卡洪鼓全没踩在点上,陈不乐的吉他更是跑调跑到了外太空。这一场灾难级的演出成了灰蒙乐队最为不堪的回忆,街坊四邻纷纷开门斥责,莫英好说歹说,才把大家劝回去。门一关,莫英立刻质问陈静是不是带着儿子来捣乱,陈静却眨巴眨巴眼,“好心”提醒莫英,是她自己向“灰蒙”发出的邀请,在女儿的婚礼上担任暖场乐队。
“今天是林忘订婚,咱就当彩排了……诶,怎么没见男主角啊?”
其实,陈静这句话真不是为了故意刺激莫英,可落在莫英的耳朵里,多少有些不安好心的意思。她阴沉着脸告诉陈静,大伟的学校临时安排他出差,没法儿带父母来沈阳过年,拙劣的谎言却被陈静一眼看穿。莫英恼羞成怒,当场就要赶他们走,林忘却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观察艾伦的举动。
艾伦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乐队中间,他似乎对飞飞手里的膝式卡洪鼓很感兴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飞飞索性蹲下来,把小鼓架在膝盖上,示意艾伦用手掌拍击鼓面。艾伦有些犹豫,嗦着手指不敢伸手,陈不乐轻轻拉着他的手腕,大手覆盖着小手,终于拍响了第一记鼓点。
“好……玩!”
艾伦的喉间蹦出两个字来,这声含混不清的轻呼让林忘和莫英同时一愣。这孩子已经有好几天不肯说话了,没想到今天却开了口。看着艾伦挥舞着小手,在鼓面不同部位拍击,发出错落有致的鼓声,兴奋得咯咯直笑,莫英的“走”字卡在嗓子眼半天,始终没有说出来。林忘说不清艾伦这次开口的动因,却明白这样的突破对孩子来说难能可贵,她决定顺着艾伦的心意,请乐队成员留下来过年。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艾伦的热烈响应,他拽着陈不乐和飞飞的手,领着他们来到餐桌前,指指这道地三鲜,又指指那道油焖笋。飞飞他们刚撸完串,其实并不饿,却被孩子的热情感染,纷纷落座,动起了筷子。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烹饪的美食被大伙夸赞,莫英的心情也好转起来,一边张罗着添碗筷,顺手就把一盘红烧肉往陈静面前一推。
一桌美食全被扫荡一空,连个菜叶子都没剩下,飞飞还吵吵着没吃饱,撅了半个馒头,蘸着红烧肉的汤汁,津津有味地吞下了肚。莫英脸都快乐开了花,一高兴也跟着喝了两杯红酒,这时酒劲上来了,把电视一关,起哄让灰蒙“来一首”。陈静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说了句没带音箱,没想到莫英立刻翻箱倒柜找了出来。
乐队的成员被莫英搬出来的一箱东西所吸引,飞飞不认识音箱品牌上的英文单字,念得洋腔八调的,艾伦纠正了他的发音:Dinosaur,恐龙。这个恐龙音箱明显是个杂牌子,工艺也十分粗糙,飞飞嬉笑着揶揄莫英是不是被人坑了,精心收藏的老古董其实一文不值。说着,他从箱子里又发现了一堆“宝贝”,兴奋地招手喊陈不乐来看,艾伦也好奇地把小脑袋凑了上来。
压箱底的是几块效果器,其中有几块是吉他的,ZOOM的505,Arion的SDI-1,都是几百块的低端产品。还有几块是贝斯的效果器,玩地下的叫它们“穷鬼三件套”,陈不乐大学时期玩乐队的时候也用过,其中一个还是林忘送他的生日礼物。那个单块陈不乐一次也没舍得用过,至今还珍藏在他的陈列柜里。
回想往事,陈不乐又心猿意马起来。他的视线搜索着林忘的身影,蓦然回首,却发现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知是多心还是错觉,刚进屋的时候,陈不乐就注意到林忘的脸色不大好看,现在倒是恢复了平常。大伟的临时爽约似乎并没有让她情绪低落,陈不乐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想看到林忘受到任何伤害,即便那个人是韦伟,他的情敌。
陈不乐把效果器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犹如把那个心爱的姑娘捧在手心。再过不久,林忘就要结婚了,今后他只能像对待那个单块一样,把这份卑微的心意,牢牢地锁在柜子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永远不会……
“What’s this?”艾伦的一声轻呼把陈不乐拉回现实,他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见效果器的一侧贴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大头贴,年头似乎很久了,照片已经发黄变色,边缘也卷曲了起来。陈不乐把效果器举到面前,和艾伦一起凑近了仔细端详。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水的黑色皮衣,扣上还挂着银闪闪的链条,发型则是早年间曾经风靡一时的烟花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画着大烟熏妆,分明就是母亲陈静年轻时的模样,而另外一个……
“还演不演了?磨磨唧唧的,飞飞他们还等着呢!”
还没来得及看清另一个女孩的长相,陈静忽然冲上前来,一把将效果器夺了过去。她催着陈不乐去接音箱,却偷偷地把那张大头贴从效果器上撕了下来,一抬头撞上莫英的眼神。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是陈不乐调试音箱时过载发出的噪音,吉他失真的声音仿佛拉长了这一刻的时间,让陈静和莫英的对视比永久还漫长。林忘还以为两人之间又剑拔弩张起来,刚想上前当和事老,却听见陈静深吸一口气——
“好久没唱老歌了……就唱那首《不懂爱》吧!”
这首《不懂爱》,林忘从没听“灰蒙”唱过,连陈不乐也只看过谱子。听陈静说,这首歌出自乐队初创时期某个早期成员之手,当时还小火了一把,让“灰蒙”在滚圈里有了一席之地。可惜后来那个成员选择了退出,没能亲眼目睹乐队后来的辉煌。说起往事,陈静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当年一起玩乐队的伙伴们,如今都已散落四方。一年一年,成员更替,灰蒙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灰蒙了,只有她还坚持守在这个舞台,守着那段青春年华,不忍放手。
乐队的配合并不默契,没有舞台,没有灯光,没有设备,观众也只不过寥寥几个人,可陈静却唱得动了情。
歌词听起来像是对一个女孩的控诉,带着三分讥笑,又藏着一分伤感。副歌部分不断重复的“你不懂爱”,在陈静声嘶力竭的演绎下,犹如哀嚎一般,唱得人心碎。林忘发现一旁的母亲似乎也被陈静的歌声感染,却不断揉搓着眼角,倔强地不让泪水掉落。歌没听完,莫英借口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林忘敲了半天门却没有回应。这个插曲让林忘的兴致也低迷起来,她拿了个酒杯,倒了一点红酒,倒在沙发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艾伦今天的表现让人出乎意料,可林忘担心这一切只是偶然而已。方才她尝试接近艾伦,想和他互动一下说说话,可孩子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见着她就把小嘴抿得死死的,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
问题的症结在于自己。林忘心知肚明,却不知道如何化解眼前的这个难题。继续隐瞒看来是不可能了,可如果直截了当地告诉艾伦林念的死讯,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想起当初在邓迪医院里,艾伦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额头上企图自残留下的伤痕,林忘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一曲《不懂爱》唱完,乐队的成员却没有尽兴。飞飞撺掇着再来一首,陈静却推说累了,早早回家休息。陈不乐帮着林忘收拾碗筷,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脸上的红晕却还没有褪去,红一块白一块的,像过去年画上的娃娃。林忘的心情本来不怎么晴朗,可一看陈不乐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把陈不乐手里的碗筷夺了下来,催他去找艾伦玩,顺便可以替自己打探一下孩子的心意。陈不乐却赖着不肯走。
“艾伦和飞飞他们一起玩卡洪鼓呢……”
陈不乐示意林忘朝客厅的方向看,飞飞他们正把艾伦团团包围着,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聊着什么。见两人正在观望自己,飞飞故意装出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揶揄着告诉陈不乐,他在给艾伦做“思想工作”。
“这孩子可亲口说了哈,喜欢不乐叔叔,不喜欢那什么大伟叔叔……本来嘛,林念她死得突然,林忘还有个厂子要管,这找后爹一定得找个疼他的,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