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就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看似平静却暗藏波涛。飞飞的一番话让空气瞬间凝固,艾伦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忽然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林忘,目光像一把刀,直直地插向她的心窝。陈不乐赶紧打圆场,埋怨飞飞喝醉了说胡话。
“那什么——念念不忘!林忘不就是林念嘛……都是艾伦的妈妈!”
这句话让艾伦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摆弄卡洪鼓。小手拍响鼓面,一声声沉闷的咚咚声,震得林忘心惊肉跳。可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艾伦回国后的第一个除夕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灰蒙”的成员们在林忘家聚会到深夜,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还一起下楼放了烟火。
放烟火的时候,大伙都很兴奋,陈不乐却一脸肃穆。他告诉艾伦,他爸最喜欢放烟火炮竹了,小年送灶王,除夕守岁,初五迎财神……每到这些节日,他爸就成了“孩子王”,率领附近的小孩儿,一起成群结队地去放炮。他的技术也好,在他的手里,从来不会有哑炮,他放的炮竹总是蹿得很高,烟火总是又大又亮。
直到那一天,他骑车遇上一辆土方车闯红灯,避让不及,身体像烟花一般,弹射到半空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人要是能像烟花一样就好了。”陈不乐喃喃自语。那些故去的灵魂,都如像烟花一般,冲上云霄,从此自由自在,再无约束……
艾伦似懂非懂地望向陈不乐,烟花衬得大家的脸像霓虹灯一样,忽明忽灭。明灭之间,他看见陈不乐掉落的眼泪,暗自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艾伦的狂躁症没有发作,这让林忘暗暗松了口气,可心底深处,却像硌了一块小石子一样,总是无法平静。
林忘又失眠了。自从艾伦进入情绪低落期,她的睡眠就出现了问题。失眠是家常便饭,即便挣扎着入睡,也总会在午夜时分莫名地惊醒。过去,她总觉得林念母子之间牵着一根线,而如今她和艾伦也被这根无形的线牵连在了一起。
窗外是一弯朔月,如镰刀一般破云而出,发着清冷的微光。望着月亮,林忘的眼皮逐渐沉重,半梦半醒之间,她想起林念那套有关月亮的理论。残月是不祥的征兆,阴晴不定的月相预示着悲欢交集的人生。
“咚、咚、咚……”
沉闷的咚咚声再度响起,林忘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艾伦正在摆弄飞飞送他的那只卡洪鼓。她试图夸奖他,可他却低着头不愿看她。她慢慢走近艾伦,轻拍他的肩膀,孩子蓦地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
林忘从梦中惊醒,冷汗早已湿透了被单,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被单的一角,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锥心一般得疼痛。这让她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咚、咚、咚……”耳边又响起沉闷的敲击声,林忘疑心自己还身在梦中,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想让自己清醒,敲击声却不曾停止。正在纳闷的时候,母亲莫英一声凄厉的“艾伦”,从隔壁屋子传来。林忘浑身一颤,来不及穿拖鞋,光着脚夺门而出。
莫英呆呆地站在艾伦的房间门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手指颤抖着指向屋里某个方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林忘推开莫英,向屋里看去。月光在墙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剪影,她看见艾伦正蹲在墙角,不知在做些什么。林忘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幕,和方才梦中的场景,是如此相似……
一个不祥的预感划过脑海,林忘伸出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艾伦——”她轻呼着孩子的名字,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林忘瞪大了眼睛,想寻找声音的来源。一阵微风拂过,窗帘轻轻扬起,被遮蔽的月光瞬间照亮了屋子。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原来梦中的击鼓声,竟是艾伦用头撞击墙面发出的声音!
“艾伦——”
在林忘的惊呼声中,艾伦缓缓转过身子,抬起头来。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出现在林忘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艾伦那次狂躁症发作的原因,除了他自己。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艘巨大无比的游轮上,妈妈带着他去甲板上看海。甲板上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紧紧地拽着妈妈的手,可还是和妈妈走散了。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他急得团团乱转,使出全身的劲儿呼喊着妈妈,却没有人回应。一位好心的老人发现了他,说要带他去找妈妈。他问艾伦,知不知道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我妈妈叫林念……不,不对,妈妈叫林忘……不对不对……”
艾伦的记忆模糊起来,他焦急地寻找着脑海中有关妈妈的线索,眼前却出现了两个妈妈:短发的妈妈,长发的妈妈,说英语的妈妈,说中文的妈妈,在超市打工的妈妈,做大厂长的妈妈……
两个妈妈都冲着艾伦微笑,招手让他过去,艾伦却踟躇不前。回忆就像迷宫,艾伦在迷宫的入口进退两难。他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线头,摸索着向前走去,却发现在某个节点,记忆的线索早已乱成一团,再也解不开了。
“妈妈——”
一声巨响将艾伦从噩梦中拉回现实,他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看向窗外,原来是有人在放烟花。望着漫天飘零的光点,他忽然想起陈不乐的话。
如果妈妈真的已经死了,她现在也已经变成烟花了吧……
这个念头让艾伦浑身一震,恐惧和悲伤同时蔓延,他尖叫着拉上窗帘,然后紧紧地捂起耳朵,可那恐怖的响声还是在耳边回旋。
妈妈要变成烟花了,妈妈要变成烟花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像是有个魔法小人儿正在反复默念咒语。在邓迪医院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小人儿也曾出现过,他知道怎么对付他。他面向墙壁,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撞了上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伦发现他正躺在自己的儿童床上,守在床边的是陈不乐。艾伦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病,尽管大家都瞒着他,可他却隐约明白,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前妈妈带着他去图书馆听科普讲座的时候,有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过,这个宇宙存在一种叫“黑洞”东西。黑洞就像一只凶猛的大老虎,把所有靠近它的东西全都吞进肚子里。以前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那次车祸后,他第一次发病,他才知道被黑洞吞噬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他的脑子里住着的那个邪恶小人儿,就像黑洞一般,把他所有的理智全都吸走了。他明明知道不该那样做,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只能任由一切发生。每次发病之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总是妈妈焦急的脸,她总是温柔地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眼神中却是藏不住的担忧。
可这次醒过来,却没有看见妈妈。
艾伦皱了皱眉头,额头一阵疼痛,他伸手摸了摸脑门,发现前额贴了两块纱布,那拙劣的手法,一看就知道出自不乐叔叔之手。陈不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自己手笨,怎么贴都贴不好,胶带沾了一手,还洗不掉。他搓了搓手上黏黏的胶水,问艾伦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要吃……妈妈做的三明治。”
艾伦脱口而出的话却让陈不乐表情闪过一丝为难。察觉出异样的艾伦赶紧追问,陈不乐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妈妈也病了。艾伦方才的自残行为,让林忘已经很久没有发作的焦虑症卷土重来。陈不乐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呼吸困难,脸色也开始发青。陈不乐急中生智,叫闪送买了两瓶便携式的氧气罐,给林忘吸了会氧,她才慢慢恢复过来。林忘才好一点,莫英的心脏又难受起来,他赶紧催她俩回房休息,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艾伦。
听了陈不乐的话,艾伦半天没有出声。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乖乖地躺下,安静地合上双眼。等听见床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再次睁开眼睛。确认陈不乐已经趴在床尾睡着了之后,艾伦蹑手蹑脚地爬下小床,轻轻打开房门。
隔壁就是妈妈的房间,听说妈妈被自己吓出了病,艾伦的心里不是滋味。他在门口轻轻喊了两声妈妈,和梦里一样,没有人回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进了屋子。天渐渐亮起来了,他清楚地看见,妈妈就躺在那张大床上。不……这个人真的是妈妈吗?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梦,艾伦猛地在床边停住了脚步。
她真的是我的妈妈吗?隔着一段距离,艾伦凝视着林忘的脸。她的头发披散着盖住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明明和记忆中的妈妈一模一样,可艾伦总是觉得不太对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艾伦不自觉地向床边靠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了个跟头。他赶紧蹲下身子,神色紧张地观察着床上的林忘,确认她没有被自己吵醒后,才松了口气。刚想站起身来,伸手却摸到脚边有个东西——是一本相册。
这本相册似乎很久没有人翻过了,封面上厚厚的一层积灰,艾伦把相册拿在手上,发现页脚有两个新鲜的手指印。妈妈在睡前翻过这本相册……脑海中一浮现出这个念头,艾伦立刻将相册打开,一张照片掉落了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窗外射进一束微光,投射在照片上,将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的身影照得雪亮。左边的女孩长发披肩,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她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右边那个短发女孩的肩膀,短发女孩却感觉有些拘束,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艾伦把照片拿近了一些,刚扫了一眼,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那两个人……都长着妈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