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的一天,惊蛰刚过,翼北市从凌晨开始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寒料峭,偏北风裹挟着雨滴打在人脸上,竟还有些刺骨。更多的雨滴洒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却没有将城市洗得干净,一些尚未铺上沥青的土路被刚刚融化的积雪渗透,再被小雨一浇变得更加泥泞。
翼北这座有着二百多万人口的北方大型城市,在散发着泥土腐朽味道,潮湿又阴冷的空气中逐渐喧嚣了起来,一顶顶雨伞从四面八方的楼群中、平房群中、棚户区中走出,汇成涓涓细流,或流向公交车站挤成黑压压的一片,或骑上自行车聚成一排排涌向远方的浪潮。
泥泞的路面并不会给出行者带来太长时间的困扰,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的人们知道,只要走出小路,工业城市特有的大路就会出现在眼前,但即便如此大多数人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并不愉悦。春季的偏北风带来的不仅是冰冷的春雨,还有微微散发着焦煳味道的烟尘,越是气压低的时候越是如此,有时穿着一件白衣服出门走一圈,甚至能在衣服上看见点点黑色的烟灰。
从地图上看,翼北市被一条南北走向的铁路分成东西两部分,铁东区的名字因此而来,而被风卷来的烟尘也来自铁东:这座城市曾经引以为傲的工厂群。从50年代开始,日渐繁荣的铁东区,烟囱林立。老一辈的翼北人说,从前铁东区上空那一片黑云是祥云,但现在可就一言难尽了。市场经济大潮为中国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却也将一些原本稳稳当当待在沙滩上的巨石冲进了海里不知去向。
虽然太阳在浓密的云层后努力地发光,但世间依然亮得勉勉强强。自行车和雨伞的溪流,越来越多地涌进铁东区那些烟囱之下大敞四开的工厂大门。即便下着小雨,各家工厂门前的招呼声、嬉笑声依然多了起来,不用仔细分辨,也能听出声音的主人大多是青年,他们穿着薄厚不一的棉服,有的仅仅穿了一身粗布工作服连伞也不打,年轻的无所畏惧似乎能隔绝初春的寒意,而那些漫漫前路上已能看到或有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也被青春的火热暂时烧得通红没有了狰狞的样子。
就在火热的人潮流淌到铁东区中心位置时,有一股支流分了出来,拐进了一扇大门,大理石的门柱上用烫金的大字写着“翼北市北茫电子集团”的字样。集团约有五个足球场大小,论规模虽然不及一些重工业企业,但论知名度,在翼北市老百姓心中,北茫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里生产的收音机、录音机、黑白电视机、彩色电视机,不敢说翼北市的老百姓家家都有、代代相传,但必然是家喻户晓,只是那烫金的大字虽然苍劲有力,可金漆却有些褪色,好似多年没有翻新。
随着人群,张石昌缓慢地走进北茫电子集团的大门,他今年59岁,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且粗糙,眼窝有些塌陷,腋窝下夹着一个老旧的皮包,因为黑色的雨衣罩住了全身,所以虽然身为集团附属三厂的厂长,一路走来也无人和他打招呼,而这也是张石昌愿意见到的结果。
从集团大门到张石昌所在的三厂,需要走上十分钟,但他并没有向三厂走去而是拐进了距离大门很近的集团办公楼。今天张石昌出门的时间比平时早一些,老伴问起的时候,张石昌的回答是,去交代后事。
张石昌至今还记得,刚入厂那会,自己和几百个年龄相仿的毛头小子,在苏联专家的指挥下没日没夜地搭厂房建生产线,两年时间就建成了北方最大的电子厂,从此北茫就像发射升空的卫星,开启了一段耀眼的旅行。国家交付的任务,北茫总是能超额完成,功勋企业、明星企业的荣誉也挂满了陈列室,可张石昌却想不通,如今的北茫依旧是那个北茫,只是厂字变成了集团,只是厂区变得更大,只是当初种下的杨树苗已经高达楼顶,只是熟悉的青年都已白发,但北茫却越发陌生。其实这些张石昌也可以不在乎,最让他痛心的是,自己的三厂如今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张石昌脱下雨衣挂在胳膊上,步履沉重地踩着木质的地板和楼梯走上五层顶楼,推开了集团会议室的大门,室内的灯光与昏暗的走廊形成反差,晃得他有些刺眼。张石昌定了定神发现屋里大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集团领导班子、财务、工会、各分厂厂长全部在场,桌上的茶杯已没有了热气。
坐在主位上的是总经理廖忠良,五十多岁,国字脸,一双眉毛又浓又长,深灰的西装敞着,露出里面灰白的羊毛衫,衬衣领雪白雪白的,少见地打上了一条紫色的领带。廖忠良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看,招了招手算是对这位老大哥打过招呼。
廖忠良左侧的副总经理肖国栋一脸笑容第一个开口说了话,还伸出手,手掌向上往会议桌中间位置示意了一下,很是客气。
“老张,就等你了,赶紧落座。”
廖忠良五十出头,一张少有皱纹的圆脸上似乎总是挂着笑容,毛涤混纺夹克里面,毛衫被肚腩拱起,有点像庙里的佛爷。张石昌记忆中,肖国栋哪怕在困难时期,身材就是胖墩墩的,几十年前初见时张石昌觉得这人笑得真诚、实在,与之说话时也就带上了笑,可笑了几十年,张石昌觉得有点累。
张石昌并不搭话,也没有坐上肖国栋示意的位置,而是在众人的注目礼下,靠着墙边走到了会议桌下手位坐下。这种规模的会议他经常参加,但今天在座的目光却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张石昌当班组长那会,厂里要开会,要求各班组上报“典型错误”的姓名,他平时工作忙也没心思跟着革委会闹腾,不知道典型是个啥,就去问另一个班组长,可巧那人也是稀里糊涂,按照优秀员工选了一个出来。张石昌觉得不妥,招呼大伙开会,商量了半天把那天请假的一个人报了上去。
开会那天,张石昌眼看着廖忠良在台上指着一个一个的“典型”破口大骂上蹿下跳,心里很是无奈,台下群众看向台上的眼神,有冷漠,也有不屑或厌恶,就像今天众人的眼神。当年张石昌曾经盘算着,回头给那个请假请成“典型”的工人多放几天假算是补偿,可这事过去没几天,“典型”们就被送去了农村,从此再也没见过。
张石昌不知道那位请假工人当时在台上的心情,但觉得与自己现在的感觉差不了多少。他的思绪被廖忠良的声音拽了回来,今天这场会就是给三厂开的,三厂从北茫集团的最强工厂,几年时间就变成了吊车尾单位,而且不仅自己差,还让整个集团都跟着拉起了饥荒,今年北茫整体呈亏损态势,有一半的“功劳”都归功于三厂。
廖忠良的开场词说得颇有水平,国内、国外,党内、党外,今年、明年,这个月、上个月,咱们厂、他们厂说了个遍,在形势大好中掺杂着前景堪忧,殷切期望中又充满了无限失望,最后他让张石昌说说想法。
张石昌其实不想说什么,他都59了,退二线的申请早早就交了上去,也没见批下来。张石昌有自知之明,他是个好工人,却只是个守城的材料,从70年代中期开始当厂长,把三厂守得稳稳当当就算有功,真正让三厂成为最强厂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郝京松。
郝京松是80年代初技术兵退伍进的厂,身材精瘦,却是一身的腱子肉,吸引了不少女工的目光。他因为受过伤脚有些跛,也因此没赶上老山那场仗,也许是心中憋闷,小伙子把工作当成了冲锋,干起活来总有一股子拼命的架势。张石昌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工人,说道少,听指挥,可以想夸就夸,想骂就骂,省得花心思去照顾情绪。
郝京松没辜负张石昌的偏爱,1985接过了三厂厂长的担子,让张石昌早早就享受起了只跟车床打交道的悠闲日子。三厂也真的像一个尖刀班一样,跟着郝京松冲了出去,可问题却出在1991年,那一年北茫集团与韩国仁安电子合资,按集团领导的说法,这简直是美猴王拿到了金箍棒,可以捅天了。但就在这一年,郝京松把手里最强,也是北茫的王牌产品:北茫彩色电视机甩给了二厂,带着三厂新开了一条组装制作空调的赛道,这是三厂甚至整个北茫集团都没有碰过的领域,从此三厂便开始衰落,即使集团投入了大笔资金依然挡不住三厂全线溃败的颓势。更让人唏嘘的是,1992年初,三厂厂长郝京松因为交通意外去世了。张石昌被集团从二线拉回来擦屁股,面对烂摊子一样的三厂,和一群一年没有奖金怒火无处发泄的职工,张石昌也是一筹莫展。
张石昌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了说三厂的现状,自己这两年拼了老命地守城,豁出老脸去安抚工人,终于没闹出什么事来,也让三厂捡起了一些制造电子零部件的业务,算是给三厂续了命,可银行欠款就是个无底洞,张石昌没那个能力填。他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请集团给三厂选拔新厂长,这个担子他张石昌扛不动了。
会议进入到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阶段,有人客气挽留,有人举双手同意,有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没营养的建议,也有人做着看似颇有诚意的承诺,其实在座的都明白,所谓承诺也只是听听而已。
肖国栋面带微笑等待着讨论声音减弱,转向廖忠良说道:“廖总,我个人支持老张的意见,换帅如换刀,三厂需要一个新局面。”
廖忠良看看肖国栋又看看张石昌,嗤笑一声,张石昌的心思他非常清楚,你老张坐在三厂的火坑里烧得屁股疼,难道我廖忠良屁股下面的集团不是更大的火坑吗?自己苦熬了几十年,可算熬到了总经理的位置,好光景没过几年就跟着三厂吃瓜捞,他廖忠良50出头可还没待够呢。59岁的张石昌想甩手走人,可以啊,但厂长哪是那么容易就换的?
廖忠良心里有火,大声说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其实集团早就已经开始给三厂物色新的厂长,食堂门口的公示栏上,竞选通知都贴了好几茬了,也没见人报名,谈话谈了好几批也没人同意,烂摊子之所以是烂摊子还不是因为没人愿意收拾?没钱、挨骂、背黑锅,空有个厂长的帽子有什么可戴的。
廖忠良狠狠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这就是今天开会最重要的问题,三厂的厂长,没人愿意接。”
肖国栋笑了笑,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6页文件分成两份,一份递给了廖忠良,另一份让人手递手地传给张石昌。廖忠良戴上花镜翻了翻文件,诧异的目光从眼镜上沿看向肖国栋,与此同时,众人的声音传来,有人吸气、有人惊讶、有人嗤笑,一片如蚊蝇般的议论声中,文件传到了张石昌手里,张石昌只看了一眼便惊呼了起来。
“这仨人,我一个都不同意!”
窗外,天空深处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闷雷,偏北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会议室木质的窗框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