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的厂区，别有一番风景，每一栋厂房都亮起灯光，虽然算不上灯火通明，但从一个个窗口溢出的光线，也让冰凉的早春有了一些温度。可如果站得再高一些就会发现，翼北集团一片片厂房中，西北角的三厂明显低了一个色调。
也许是刚刚那阵闷雷的干扰，上工的铃声已经响过，可三厂几乎所有车间还都是死气沉沉，很少见到有人走动，照明灯半开半灭，有些亮着的灯无规律地忽明忽暗，也许就在下一秒，它就会轻轻“滋啦”一响，再也不会亮起。而有的车间干脆就像个黑洞，里面没有光也没有任何生命体。
三厂第一生产车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且发霉的味道，五条生产线像五线谱一样，从车间这头铺到那头，如果这真的是一副五线谱，那一定是一首蹩脚的催眠曲，因为五条线中，只有一条在喘着粗气缓慢地移动。工位上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工人，线上也不知传送的是什么电器的零部件半成品，每当移动到工人面前，就会有一只手慵懒地伸出去，在零件上捣鼓一阵，大概手的主人连眼神都没往这边撇。
如果站在车间的中部，会听到除了机器运行时不算嘈杂的噪音，还有来自生产线2号工位那台双卡录音机播放的《吻别》，以及4号工位声嘶力竭大部分不在调上的跟唱。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另外，23号工位那台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袁阔成的评书，也吸引了至少3个人屏气凝神凑过来聆听。
“报！诸葛亮现在乃是正在西城……司马懿一愣，诸葛亮在西城？哦，他准知道我来截他的粮草。哎呀呀……司马懿暗暗点了点头，诸葛亮用兵如神啊！再探……”
车间里不同规格的包装箱散落在各处，靠窗的墙边有一些包装箱倒是摆放得很是齐整，上面坐着七八个穿着工作服的青年。突然，一个长发遮眼的青年高高举起一只手，把一手扑克牌狠狠地摔在纸箱上，猛地甩了甩垂下的刘海儿，又用地包天式的嘴型吹了吹回落的头发，爆了句粗口道：“他妈的，你还真用空城计啊！先欠着！下把一起给。”对面工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也把牌摔在纸箱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喷了起来，车间里的气氛活跃了很多。
车间的大门被人推开，一股潮湿的空气推着几个穿橙色马甲的人涌了进来。生产线上的三国迷们迅速散开回到自己的工位，但几个牌友却满不在乎地洗牌重开了一局。
“集团抽检！陈锋呢？车间主任怎么不在岗？”一个中年的橙色马甲走到牌局前大声问道。
长刘海儿打出一张牌，头也不回：“昨晚喝多了，估计醒酒呢。”
“工作时间打牌，车间主任不在岗，你们车间这个月奖金又不想要了？！”中年橙色马甲提高了音调。
打牌的几个人闻言放下了扑克，一个个面色不悦地站起身，长刘海儿一只脚踩在纸箱上手指着橙色马甲们大声说：“奖金？哪个月发过？陈主任说了，活干完就行，三厂就这么点破活，用得着你们抽检？”
一句话像捅了马蜂窝，打牌青年们纷纷应和，橙色马甲们个个变了脸色，怒斥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不远处孤零零的收音机还兀自播放着评书：“……我说司马都督诶，我们丞相在帅府已经把酒烫热乎了，请您进城是痛饮三杯……”
集团办公楼会议室里，张石昌正指着被摔在桌上的三张文件发着牢骚，文件题头写着“第三分厂厂长竞聘人员信息表”，第一张表上的名字便是陈锋。
“为什么不同意？就说陈锋，中专毕业不知道怎么进的厂，底子薄，还不爱吃苦，反正我也是要退的人，我就想问问，他是怎么当上的车间主任？”
几个分厂厂长低头憋笑，张石昌因为角度问题没有看见，廖忠良和肖国栋的脸色都微微有了些变化。廖忠良轻咳两声说道：“陈锋当车间主任，当初是经过集团同意的，陈锋在青年工人中的人缘还是不错的，老张一心为厂这是好事，也应该看到职工的优点嘛。”
廖忠良两句话算是送了陈锋一张免死金牌，他暗自恼怒张石昌这个老家伙，也不管说出来的话能怼到谁的肺管子，果然是退休之前的人惹不得，说什么话全看心情。那陈锋就是他廖忠良提拔的，人家小陈为了让廖总节约时间，包下廖家一个月买菜的活计；为了廖总安心工作不用担心家人生病，送给廖夫人一件皮大衣；为了表决心，把小两年的奖金当做押金押在廖忠良手里，就冲着这份积极进取，一心为集团着想的态度，廖忠良不提拔陈锋，难道去提拔那些空手上门的？
张石昌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如果咱们这是酒厂，那陈锋可真是好员工，反正下一任厂长集团说了算，我只说意见，再说这韩娟……”
此时，集团办公楼三楼的宣传部办公室，四十多岁的宣传部长一手摸着自己谢顶的头皮，一手拿着几页写满钢笔字的稿纸，正与宣传干事聊着天。
“……别的分厂送上来的稿子，不是讲先进事迹，就是讲扶贫帮困，你看看三厂这写的，什么玩意？这能在厂报上发？”
宣传干事接过稿子扫了一遍，只见稿纸上写满了对集团目前生产、经营模式的诸多不满，还提出了不少意见，例如资源整合、人才重组、考核淘汰、分段外包。字迹虽然娟秀，但力透纸背，足见写字人态度之坚决，心情之迫切。
宣传干事嗤笑一声，语气讥讽地说：“又是那个三厂的厂长助理韩娟，人家是大学生嘛，懂得多，看得远，比集团领导都厉害，要我说啊，给她发吧，让全集团都学习学习。”
宣传部长眼睛一横，说道：“扯淡！都学成三厂那个熊样？咱们这是工厂，又不是大学，没那个功夫让她搞社会实验，她要是有心啊，多关心关心三厂那些老工人，都快要饭了还操心共产主义……”
会议室里，张石昌提起了韩娟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说起，这个韩娟的厂长助理身份是已故厂长郝京松提上来的。张石昌接手那会，韩娟刚刚上任半年，情绪十分低落，张石昌每天看着韩娟那一副活不起的表情，真怕哪天她从三厂的房顶上跳下去。对于韩娟，张石昌是有期待的，大学毕业，聪明伶俐，勤学好问，难怪郝京松破格提拔，这闺女确实是个可培养的人才。张石昌也是哄着、劝着才让韩娟缓了过来，可似乎缓得又有些猛了，韩娟拿出了让三厂翻天覆地的架势，是字面意思的翻天覆地，按照韩助理的设想，三厂简直就不能要了，应该推倒重来，最好炸了重盖。张石昌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郝京松给韩娟托了梦，要把三厂整个愣地带走？
“韩娟啊，群众基础较差，平时也没认真扎根群众，倒是有想法，不过……”张石昌正在心里措辞，另一位分厂厂长却接过了话头：“不过就是个女的，老张，你们三厂要出武则天啊。”
众人哄笑，张石昌却怒喝一声：“放屁！武则天的皇位是他儿子传给她的，你当我不知道啊？！”众人的笑声更大，张石昌的声调却平缓了下来继续说道：“女同志没有领导经验，三厂担子又重，我不建议用韩娟。”
肖国栋看着犹豫不决的张石昌，心里暗暗发笑，这个老张，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口口声声集团说了算，还不是怕选错了人，坏了他这个老厂长的名声，但三厂现如今还有什么好名声？真是要了一辈子面子，临走也放不下，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老张能不能放下，是你横在这，我不知道往哪下脚啊。
肖国栋轻轻敲了敲桌面，勉强笑了笑说：“老张啊，前两个不行，那第三个……”肖国栋轻咳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右眼皮一个劲地跳，微微摇了摇头接着说：“你也再谈谈吧。”
张石昌自顾自地说着：“第三个，哼哼……”张石昌讥笑了两声，看向第二分厂的厂长刘盛接着说道：“一根藤上两个瓜，一个甜瓜，一个苦瓜，小刘，苦瓜归你，你说说吧。”
刘盛不到40岁的样子，国字脸、卧蚕眉、板寸头，身材壮硕，如果穿一身西装一定很是提气，可惜却是里面一套工作服外面披了一件褪色的军大衣。刘盛对军大衣情有独钟，集团领导也早就见怪不怪，因为这位二厂厂长与郝京松一样，也是个转业兵，而且两人都在同一支番号的部队服役，只不过刘盛转业那会，郝京松还是个新兵蛋子。张石昌所说的甜瓜，指的就是郝京松，而那个苦瓜，却是郝京松的弟弟，也是那第三张厂长竞聘信息表上的人，郝京哲。
听见张石昌点名，刘盛满脸的无奈叹了一口气说道：“苦瓜至少还能炒个鸡蛋。可郝京哲，他是块滚刀肉。”
在刘盛心里，郝京哲真是噩梦一般地存在。他想不通，有那么优秀的大哥在前面做榜样，当弟弟的怎么能拉胯到这个程度。自从分配到二厂，这小子就不爱上班，不思进取，前几年处了个小女友，旷工、早退更是家常便饭。刘盛身在工厂，不能像服役那会似的训兵，何况又是战友的亲弟弟，打不得骂不得，祖宗一样地哄着，刘盛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与猴子做邻居的老虎，又生气又憋屈。后来郝京松遭了横祸，刘盛可怜郝京哲，觍着脸从集团那边求来了一个去老工业基地奉城工厂进修一年的机会，算是既帮了郝京哲也解放了自己。
刘盛实话实说，讲了半天郝京哲的陈年旧事，喝了口尚温的茶水润了润嘴唇，调整情绪继续说：“不过，最近一年他不在厂里，刚回来一个月，有个情况我还没汇报给集团，奉城工厂那边希望郝京哲能留下，被这小子拒绝了。”
“拒绝了？说反了吧？是把那小子踢回来了吧？”张石昌与郝京松接触得久了，对于郝京哲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很是了解，老话讲三岁看老，闹腾了这么多年的郝京哲要是能转性，张石昌宁可相信美国明天就要改制成社会主义国家！
“人家给了评分表，郝京哲的分数可不低，按规定，拿到这个成绩，他已经是二厂的安全主管了。”刘盛挠挠头，语气中也有一些不可置信。
肖国栋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被廖忠良抢了先：“没什么奇怪的，你们别忘了，郝京哲他爸郝连成，也在奉城。”
一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下降了几度，所有的议论都戛然而止，甚至连众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廖忠良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耗光，一个破三厂，不仅浪费集团的资金，还浪费自己的时间，这群手下人就没一个能看懂自己的心思，三厂需要一个英明神武的新厂长吗？只是集团需要一个人背锅而已，至于以后会丢人，那是张石昌的屁股没擦干净，与集团有什么关系？
廖忠良扫视了众人一圈，看了看手表，对这次会议下了定论：“三厂经不起折腾了，就从这三人里面选，下周开个民选会。另外，为了安全稳定，候选人信息不对外公布。”
廖忠良的闭会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窗外细碎的雨声中，厂内广播台每天随机播放的午休音乐隐隐传来，那是一首青年工人们最喜欢的摇滚，一个倔强的声音嘶吼着：“我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别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