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城里人对“春雨贵如油”这句话的理解,没有乡下人深刻,即便是理解了也可能是从另一个角度。
翼北市那场闹人的春雨磨磨唧唧下了两天终于放了晴,连续四天万里无云,城市也终于多了一丝春天的感觉。可翼北人却开始怀念那腐朽、潮湿的味道,因为城里路面的、乡下地头的泥水晒干变成了黄土,被风一吹就上了天,然后就如同饥荒年代肆虐的蝗灾一般。春风从东北方向刮来,进了城,撞上一栋栋或建好或在建的大楼,风往哪吹就变成了玄学。
清晨的翼北市,由无数涓滴汇聚的人潮变了颜色,比起几天前雨伞黑的主色调,五颜六色的纱巾更加养眼,人们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一个个自行车方阵比往日有序了很多,大家都闷头眯眼地骑行,躲在别人后面不敢上前,出风头这种事至少也得挑个没风的日子。偶尔几个小青年昂首挺胸地冲到了前面,也是因为戴着时髦的仿飞行员防风墨镜,还要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后面的人不小心没有看到自己的正脸。
北茫集团大门口比起阴雨天安静了许多,风大土重,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土腥味,按理说这大风天里,工人们应该赶紧向自己的车间、机关或是食堂小跑而去,可自行车棚外,人们却慢下了脚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小声议论着,一边顶着风看向大门东侧不远处的一栋建筑,工人文化宫。
这可是北茫集团古董级别的建筑,三段式长方形的楼体,砖红色的外墙,中间部分被几节由石板垒成的楼梯垫得稍稍高出半层,六根十米左右的粗石柱排列出五个大大的拱门,拱门上方,尖顶之下写着“工人文化宫”五个大字,整栋建筑带着浓郁的苏联社会主义风格,宏伟又简约。
集团的大会小会都在这里举行过,誓师、表彰、批评、相亲,每一代北茫工人都从这里带走了一份记忆,也成了这栋建筑见证的历史的一部分。但今天,工人们眼中的文化宫却有些奇怪。
拱门下没有鲜花和彩旗,石柱上没贴公告和海报,大清早的,文化宫不可能放电影、搞演出,可台阶上下又站了不少的人,他们不离开也不进入,情绪不高,眼神空洞,人群旁,一面被风刮卷了的红旗,偶尔扭捏地展开,上面绣着的“第三分厂”四个大字,羞答答地向旁观者透露着这群人的身份。红旗旁,一个穿着三厂工作服戴着红袖箍的干事坐在一张小桌边,核对入场人员的胸牌,不停地在本子上的姓名后面打着勾,时不时还会低声催促人们快速入场。
文化宫的门前小广场中央,立着一座雕像,高高的水泥石墩上耸立着北茫两个字,一颗卫星环绕一圈画出弧形的轨道,阳光照在卫星上反射出金光,而北茫两个字好像下一秒就要飞离地面去天际遨游一般。
突然四五个穿着三厂工作服的工人,簇拥着一位青年穿过人群,绕过雕像向台阶走来,
青年便是陈锋,二十五岁,别看岁数不大,1987年中专毕业他就进了三厂,一晃干了七年,算是厂里的老人儿,半年前刚刚当上三厂第一车间的主任。他个头中等,皮肤白皙,薄唇细眼,略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乍一看看不出是个车间领导,倒有几分书生的味道,但一身宽松的西装却不太合身,走起路来衣服摇来荡去,一头抹过油的黑发倒是老实,即使一阵大风刮过也不见有什么起伏。
陈锋身后随行的几名工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与周围压抑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却与雕像上北茫两个字的感觉十分契合。陈锋走上台阶,略作停留,与门口干事熟络地打着招呼,一旁一位工人凑上前来问道:“锋哥,今天竞聘厂长,咱应该手拿把掐了吧?”
陈锋微笑着摆摆手想要显摆几句,余光却瞥见走来一个熟人,连忙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竞聘这种事,优胜劣汰,没听说过人外有人吗?能者上,是吧,韩助理?”
一个清朗的女声传来:“你也要竞聘?”
说话的正是第三分厂的厂长助理,韩娟,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青年,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文件夹,站在一凳台阶下,鹅黄色的长风衣挡不住一双笔直的小腿,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脖颈更加修长,微卷的长发被发箍束在耳后垂在肩上,她五官精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但也隐藏着一丝傲意。
韩娟与陈锋同岁,不仅同岁还是发小,二人都在北茫家属大院里长大,按理说知根知底,关系理应不错,可韩娟的口吻却不算客气。这句有些刺耳的话听在陈锋耳中,让他一阵不爽,有些不满地说:“韩娟,你什么意思?”
韩娟瞥了一眼陈锋,严肃地说:“陈主任,上周集团抽检你们车间通报批评,厂里的处理意见还没下来呢。”
陈锋听言却笑出了声,说道:“呦呵,韩助理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车间来了,我以为你一直跟宣传部较劲,没工夫关心一线工人呢,想处理我啊?要不你也竞选?”
韩娟并不生气,微微一笑,向前伸出右手,陈锋愣神,下意识地伸手握了握,只听韩娟说:“好啊,那就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韩娟,是你这次的竞争对手。”
陈锋猛地抽回了手,大声问道:“你也要竞聘?”
一阵掺杂了惊讶与嘲讽意味的笑声从陈锋身后的人群中传来。门口的干事看着三厂这两位斗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三厂那块地是不是风水不好,一把手死的死,老的老,现在来竞聘的也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要不,还是走走关系换个厂子吧。
韩娟心里有些气恼了,从小在她眼里,厂区似乎就是男人的世界,论学习成绩,她韩娟就没输过,可这份成就似乎只有在母亲那里,才能得到真诚的赞许。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韩娟考上了翼北工学院工商管理专业,正在兴头上,却从母亲工友口中听到,“女孩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的言论,直把她气得哭了鼻子。她不明白,毛主席55年那会就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在厂区,这半边天却打了大大的折扣,似乎只有打打算盘,搞搞卫生,或者端茶送水这样的活计才是女人该干的事,韩娟不服。
韩娟没有回话,她拂了拂风衣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好像也拂去了心中的不快,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文化宫,甚至连门口干事客气地点头致意都没有看到。身后围在陈锋周围青年工人们的唏嘘和嗤笑,韩娟充耳不闻,似乎只要多走一个台阶,下面这些种种就都可以自动消失。
陈锋略微有些尴尬地与干事寒暄了几句,特意放慢了脚步也走了进去,如果他回头看看,也许会看到大门方向,另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刚刚缓步走进北茫集团。
集团门口,三两成群的工人渐渐散去,文化宫清晨开门的真实原因,让人们的好奇索然无味,有人边走边念叨着:“一个破落厂子换个厂长搞得神神秘秘,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但有意思的是,即便三厂提前在集团内公开竞聘大会的信息,又会有人说:“一个破落厂子换个厂长还要大张旗鼓……”总之,有些人一旦讨厌些什么,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理由去延续这种讨厌的情绪,其实这也容易理解,毕竟身处低谷的三厂这两年把集团坑得挺惨,利益受损的集团员工对三厂怨声载道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没有多少人会想起,集团所有人在鼎盛时期的三厂身上都得过便宜。
一个男青年慢悠悠走到雕塑下停下脚步,他一头短发,高高的个子,白衬衫外套着一件黑色的老式皮夹克,一双手插在牛仔裤两侧的兜里,硬是把一副肩宽腰细的好身段插成了溜肩驼背的病娇像。青年抬头看向雕塑,他眉毛浓密整齐,五官棱角分明,但眼神却好像没睡醒似的有些慵懒。
青年在雕像的“卫星”上寻找到一处不算明显的凹痕,咧嘴露出一丝邪笑,那是他十几岁时和小兄弟一起干的好事,为了打中那颗卫星,当时他们可是费了好大工夫,得手之后又被门卫追了很久,自己为了掩护兄弟,终于还是被门卫拎了回来,又被当时在总厂当领导的父亲领回家揍了半宿。
青年转头四顾,见周围的工人已经散尽,大门口值班的保安也已回屋休息,便悄悄从脚边拾起一颗石子,在手里颠了颠,又对着雕像方向瞄了瞄,收回手的瞬间看了看手表,装作等人的样子。少卿,他等到了,却不是人而是一股风,席卷着从围墙外带来的尘土呼啸而至。只见青年在风中突然扬手,手里的石子飞向雕像,“咣当”一声打在“卫星”上,只把“卫星”打得变了形,头朝下垂了下来。而青年却在扔出石子的一瞬间就装作避风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快步走开了,他嘴角的笑更大了一些,好像终于达成心愿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礼堂门口的干事忙完核对名单的工作,刚刚闲了下来,却被一阵风吹迷了眼睛,揉了半天才缓过劲,就这一会的工夫,青年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被吓了一跳的干事,有些不满地看了看这位迟到者的胸牌,猛然反应过来伸手拦住去路,指着胸牌有些生气地问道:“三厂开会,二厂的来干什么?”
青年一怔回答:“我来竞聘厂长。”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竞聘申请表递了过去。
干事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查看上面的名字,眼睛越睁越大,视线在青年脸上和申请表之间不断挪移。
“你是……郝京松是你……”
“是我哥,”青年的声音不急不缓,“我是二厂的安全主管,我叫郝京哲。”
又一阵大风吹过,把桌面上那本三厂职工代表花名册吹得哗哗作响,干事慌忙去按,却再也按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