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厂七百名工人坐满了文化宫大礼堂一层时,空旷而又拥挤,这种空间上的矛盾感便展现得淋漓尽致。双层礼堂的举架超过12米,如果有人想仔细看看棚顶那盏红星状的主灯,就一定要脱帽才行,不然帽子就会因为头仰得太高自己掉下来。礼堂座位的设计与市中心那些电影院截然不同,影院为了卖票或多或少会考虑一下座位使用者的舒适度,但礼堂的座位却是一排排木质的折叠座,设计初衷非常朴实:多坐人。而那些有着几十年“坐龄”包浆到光滑的座位,也大多因为经不起岁月和体重的双重摧残,越发下垂,于是从主席台的角度看下去会发现,很多人慢慢地向下滑,然后再时不时地向上蹭,总有一种屁股坐不稳的感觉。
张石昌坐在主席台上也有这种感觉,虽然他坐的是一把崭新的椅子,但依然如坐针毡,似乎每多坐一分钟都是对他憧憬的晚年生活的一种浪费。可他又有些不甘心,当年他培养出的郝京松曾经惊艳了整个集团,让他这当师傅倍有面子,如今这破落厂子能否再选出一位像样的人物,直接关系到未来有一天,当他回到厂里闲逛的时候是否会有人指着他的后背说三道四。
张石昌的头顶上方挂着“1993年北芒集团附属第三分厂厂长竞聘民主选举会”的横幅,但如果仔细看,能隐约看见横幅下面还压着另一条来不及撕掉或者懒得撕掉的横幅,上写着“北茫集团1991年度优秀职工表彰大会”。张石昌刚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恍惚了一下,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矬子里面拔大个儿这句话,果然只是句玩笑,因为如果真的太矬,那选出来的所谓大个儿都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张石昌的身边,领导们坐满了一排,坐在不远处的肖国栋脸上依然带着那副笑容,他正在翻看着手里的三张竞聘申请表,韩娟、陈锋、郝京哲,这三人谁在今天的竞聘中表现优秀,对于肖国栋来说其实无所谓,在北茫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早就看透了,年轻那会他也曾经心有抱负,可抱负那东西就像个玻璃球,沾上些灰就变得乌突突的,稍有磕破就会碎成一地,然后心里那块空地,很快就会被来自上面的抱负占满。什么东西能抓在自己手里,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但肖国栋不着急,他有自己的盘算。
郝京哲把厚重的礼堂门轻轻推开一道细缝挤了进去,在最后一排找了个边缘的空位坐了下来。礼堂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几个大型壁挂式老风扇挂在两边,十年前的夏天,它们吱扭扭地吹来吹去,也不知现如今还能不能开动。眼前是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郝京哲这才发现,小时候只能坐在后排的椅背上看电影,当时以为自己矮,现在坐在这里才看得真切,原来老式礼堂的地面并不像新式电影院那样修成了向下的斜坡,看上去好像人人平等不分高低,其实坐在后面的人很难看到台上的全貌。郝京哲暗想,会不会有人在这里悟出,越往前挤才越舒服的道理呢?
集团总经理廖忠良,敲了敲摆在面前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宣布了第三分厂厂长竞聘大会的开始。廖忠良的情绪不错,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北茫集团辉煌的发展史,并着重强调了改革开放之后,北茫集团做出的调整和努力。廖总经理珍惜并享受每一次公开发言的机会,他渴望每一位听众都了解在他的带领下,北茫取得的荣誉,但对于挣扎中的三厂,廖忠良除了表达出了期许,并没有多谈,以至于今天的听众热情度明显不够,讲话中几次预留的停顿只收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接下来,欢迎第一位竞聘人陈锋上台发言。”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廖忠良终于点到了陈锋的名字。陈锋舒了口气,整了整领口,微笑着走上舞台,身后传来几声突兀的掌声,让有些萎靡的观众精神了一些。
“感谢廖总,也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工友……”陈锋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他展现出的自信也是如此。近一周的时间里,他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工作,想想几个月前走了廖忠良的门路,当上车间主任的经历,陈锋知道想要抓住这次竞聘厂长的机会自己必须更加努力。张石昌是个急着退休的老头子,他陈锋看不上,肖国栋倒是个能说上句的人,可看不上他陈锋,更何况两人过去还有些过节。陈锋咬了咬牙,第二次敲开了廖忠良的办公室大门。敲门砖的代价,让陈锋很是心疼了两天,但他明白想有所得必有所出,前几年因为郝京松觉得他不是块当领导的材料一直压着他,如今可算拨云见日再不跑两步,这趟几十年不遇的快车真的要错过了。
陈锋的功课也并非只做了廖忠良这一科,对于厂长这个岗位有自己的思考。陈锋觉得,当三厂的厂长,想干好确实不容易,但干得差不多并不难,无外乎效益过得去,工友都满意,于是,陈锋这次竞聘演讲的主题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画饼。改善工作环境,提高工人待遇,只要听话不搞事,就能把大饼吃得饱饱的。其实陈锋想得很实际,三厂为什么一定要争那个最强厂,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工人们开开心心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就挺好,只要完成任务,何必把规章制度看得那么死?
陈锋的发言,竟然引起了一些工人的共鸣,似乎这个经常不守规矩的车间主任也不像印象中那么不靠谱了,跟着陈锋一起进厂的几位青年也充分发挥了带头作用,鼓掌、叫好,一番折腾下来,礼堂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热烈了起来。
郝京哲坐在最后一排,暗自感叹,十年的时间,陈锋已经变得让他有些不认识了,从记事起到十五岁,郝京哲和陈锋绑在一起玩到大,无论郝京哲走到哪都带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弟弟,陈锋挨欺负了,郝京哲帮着出头,郝京哲惹了事,一定把陈锋挡在身后。郝京哲不知道十五岁之后分开那三年陈锋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在北茫重新再见的时候,陈锋长大了,也陌生了,再不是那个需要他拼命掩护才能不被门卫抓住,一边哭一边跑的小屁孩。
“……综上所述,如果我当上三厂厂长,三厂不一定重回巅峰,但一定不再有苦日子。”
热烈的掌声响起,台上的陈锋此时已经慷慨激昂地完成了发言。陈锋认为自己的表现是完美的,算是为将来坐稳厂长的位置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当然竞聘这台大戏他还有重头戏要演,而且自己的优秀还需要对手的衬托,陈锋微笑着看了看舞台下第一排就座,稍显紧张的韩娟。
韩娟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暗自发笑,要论大场面,韩娟并不是没见过。大学毕业时面对近万师生,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她发过言;进入集团,优秀女职工表彰会上,她表过态;当上厂长助理后,无数大会小会上她讲过话,不就是公开说话吗,有什么可怕的?可今天不同,北茫这个中国电子工业版图上,小王国一样的企业里,历史上还没出过一位女厂长,甚至韩娟之前,连参加厂长竞聘的女性都没有过。独身至今的韩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想法。
韩娟恍惚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抬头去找,却因为主席台上明亮的灯光眯起了眼睛。她感觉身边的工友碰了碰她,仿佛小声说了什么,可她却分辨不出,身后似乎有掌声响起,但传到她的耳朵里却是一阵压抑的闷响。韩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的舞台,台下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却与陈锋上台那会大不一样,人们在左顾右盼,在交头接耳,在掩嘴偷笑。
“我叫韩娟,是三厂的厂长助理。”
韩娟惊诧于自己声音的颤抖,她使劲咳了咳,又碰了碰麦克风。“滋啦”巨大的电流声响传出,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噪音引起了全场一片惊呼,这下韩娟虽然脑袋里依然嗡嗡作响,但外界的声音却听得真切了。
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三厂没人了吗?要换女厂长?”
还有人在说:“我们要的是厂长,又不是老妈子。”
有人在发出“嗤”的一声,用嘲讽的语气说道:“还不是想出风头。”
有人在起着哄,更有人在张狂地笑,仿佛刚刚拿到了全集团最高的奖金。
韩娟想要开口,却把嘴绷成一条直线,紧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心底忽地生出了一丝恐惧或者说是一种厌恶,就像经过一个垃圾堆,面对迎面飞来的无数苍蝇,人们脑海中的念头大概都是“千万别让它飞进嘴里”。
在杂乱的嗡嗡声中,突然从昏暗的远端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你们都没妈啊?副总理都是女的,女厂长又怎么了?”
嗡嗡声瞬间弱了下去,就像有人用大蒲扇在苍蝇堆里狠狠地扇了一下。前排的人回头去找,却找不到那个发声的人。
郝京哲刚刚闭上嘴,缩在椅子上,眼睛看向别处,心里一个劲地埋怨,怎么就跟小时候一样,忍不住呢?那韩娟本是自己和陈锋的死对头,家属区大院里,只要他郝京哲闹得开心,韩娟就会领着几个丫头片子和他对着干,叉着腰地数落他,不讲一点革命友谊,完全是对付阶级敌人的架势。可有一次,另一个大院闯进来的孩子,把韩娟说得哭了鼻子,郝京哲和陈锋远远看见,原本还在笑,笑着笑着郝京哲却发起火来,冲过去把外院的孩子揍了一顿。
韩娟也在寻找着那个声音,刚刚的慌乱让她没有真正分辨出声音的主人,脑袋里却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名字,又迅速被删掉。绝不可能是他,那个吊儿郎当,不负责任,不思进取,像个混混似的人,根本不可能回来。
“肃静!请韩娟同志把发言讲完。”
廖忠良有些气恼的声音,让这场意外事件画上了句号。韩娟清了清嗓,开始了她的演讲。
韩娟有些委屈,她并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所谓的“第一任女厂长”名头,确实给了她动力,但却不是她最终要走上这个舞台的原因。被分配到三厂之后,她觉得学到了很多可以与书本上的知识相印证的东西,可她的能力还没来得及施展,三厂就开始了坠落,带她入门的郝京松也撒手人寰。有一次很少关心她工作的老爸,突然问她,想不想换个更好的环境,韩娟拒绝了,她有留下的理由,还有一笔必须要还的债。
韩娟的发言与陈锋截然不同,她不吹牛,也不画饼,而是把竞聘现场当成了一次市场分析的会议,那些张石昌听不进去的东西,厂报不给发的文章,平时没机会讲的内容,韩娟在竞聘的舞台上全都说了出来。
她的面面俱到又与廖忠良的侃侃而谈有所区别,她不讲趣闻,不讲故事,更关心信息和数字,以及推断出的市场评价和判断。韩娟的本意是用市场的温度、三厂改革的力度带给职工新的希望,于是台上台下,人们对韩娟的反馈分成了人数上差不多的两派,一派是点头,另一派也是点头。区别在于,听懂之后点头的人,眼中的光亮,对比听得打瞌睡的人更亮一些,虽然清醒的只是一部分人,但韩娟知足了,别说一家工厂,放眼全世界皆是如此。而在那些清醒者的眼中,韩娟的形象不再是个不自量力的女娃娃,本来就高挑的身姿越发高大起来。
“工厂就是一条船,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条船上求生存,如果我是舵手,请相信我会带领大家找到希望的方向。”
韩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不去管是否有掌声,径直走下台去。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那笔债这辈子能不能还上,只希望主席台上这些人里能有人给她一个真正登上舞台的机会。
意料之外的掌声中,廖忠良有些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下面请最后一位竞聘者上台,郝京哲来了吗?”
“郝京哲?”刚刚坐稳的韩娟,猛地坐直了身子,扭过头去,视线在人群中扫描。
“谁?”陈锋愣了半秒,不敢置信地低吼出声,也扭过身去,视线与韩娟的碰在一起,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礼堂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道人影伴随着刺眼的光线一起闯了进来,他一步不停地向主席台跑去,目不斜视,“哒哒哒”的脚步声,快得让人心焦。
韩娟的视线跟随着跑过来的人影,一直到从自己眼前掠过,她才确认,那人只是门口负责核对参会人员身份的干事。只见干事跑上主席台,在张石昌身前犹豫了一瞬,又两步跨到了廖忠良面前,弯下腰低声说道:“廖总,出事了,三厂职工在外面闹事。”
干事的语速实在太快,快到廖忠良根本来不及用手捂上麦克风,但他吐字又非常清晰,清晰到只这一句,礼堂里便像煮沸的油锅中浇了一瓢水。
廖忠良猛地站起身,一脸怒气,也不知是因为气礼堂外的闹事者,还是气这位干事嘴太快。他低声向周围的人耳语了几句,下属们迅速走到已经开始混乱的参会职工中进行安抚。廖忠良又向主席台上的众人招招手,包括肖国栋、张石昌在内的几个人,跟随着廖忠良一起向礼堂大门走去。
也不知是谁在走动的时候碰到了竞聘发言台,麦克风翻转着落到了地面,发出一声炸响,好像晴天里打了一个震雷一般。
缩在椅子上的郝京哲突然瞪圆了眼睛,完了!三厂破败这么长时间,没听说闹过事,偏偏选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这是冲谁啊?人家诸葛亮出山,还有三兄弟三顾茅庐,可自己毛遂自荐,却连台都没上就被人把场子砸了。郝京哲看着领导们的背影,和场内无数三厂职工幸灾乐祸跃跃欲试的表情,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烧起,烧得郝京哲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