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带头闹事
杨千紫2024-04-26 09:524,873

这天清晨,当三厂的职工代表们开始入场的时候,长刘海儿才被照到脸上的阳光叫醒,他揉着疼痛欲裂的头,翻了个身想要躲开光亮,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摸到床头的闹钟,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线看了看时间,这才缓缓爬起,踢掉脚上的一只鞋,换了一双袜子,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工作服,省得再找。

长刘海儿叫刘秋民,岁数跟陈锋差不多,但工龄却只有两年。刘秋民刚进入社会那会,听说南方来钱快,便跟着同学南下了广东,那边的老板们为了快进快出,拼命开工,人歇厂不歇,机器24小时运转,工人的月薪开得高高的,只要肯拼命就不缺钱赚。可拼命却不等于玩命,1991年刘秋民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连滚带爬地回了翼北。

那一年,刘秋民所在服装厂凌晨发生大火,120人的工厂,消防栓、灭火器一个没有,逃生通道也被铁锁锁住,刘秋民裹着棉被从4楼跳下来捡回了一条命,身后70多人葬身火海。刘秋民至今也忘不了,那一个个被铁条封死的窗户里伸出的焦黑的手臂。

刘秋民打着隔夜的酒嗝走到水池旁,随意地刷洗了一番,又仔细地梳理了那一头睡偏了的发型,让刘海儿把额头那块烧伤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他照着镜子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从里怀口袋摸出两张“老人头”,百元钞票明显是新取出来的,除了中间一道折印,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随手挥几下还能听见“撕拉撕拉”清脆的响声,这是昨晚酒桌上,陈锋塞给他的。

刘秋民缺钱,再加上经历过生死之后,养成了吃了这顿不考虑下顿的习惯,于是更加缺钱,但他不在乎,只在乎谁对他好,他就可以掏心窝子。回到翼北,他爹骂过他,他哥也骂过他,工友们更多的是怕他,谈不上亲近,唯独陈锋跟他称兄道弟,这次陈锋要竞聘厂长,让刘秋民帮个忙,刘秋民没犹豫,一缸子白酒仰头喝光,把酒杯摔在地上,干了。

于是厂长竞聘这天上午,顶着刺眼的阳光和打脸的风沙,刘秋民带着来自三厂各个车间的二十多个小兄弟出现在文化宫门口。闲来无事的干事,看着气势汹汹的一众人,表情从诧异变为慌张,壮着胆子询问来意,却只听到刘秋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让廖忠良出来,老子要吃饭!”

在廖忠良的记忆中,工人找他闹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没轮上分房的闹过,有安排子女工作未果的闹过,甚至还有周末参加婚礼喝成脑血栓要算工伤的也来闹过,但大多是单兵作战,人数多的一次是有个车间主任搞破鞋,娘家四五个女将一起来闹,像今天这样成建制的闹事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往日这种事发生在集团办公楼内,楼门一关,无论是规劝还是恫吓,就算两边打起来,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外边看来也是一片祥和。可今天这大庭广众,文化宫里的、来看热闹的,加在一起成百上千,集团的头头脑脑又都在,万一遇到个愣头青不讲理的,集团总经理的脸面可就像是新铺的柏油路,谁都可以踩两脚了。

这种担忧在廖忠良心里只存在的一瞬,很快他便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站到了台阶上,毕竟也是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考验。老子当年惊险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如今二十几个小青年竟然影响了自己的情绪,真是不服老不行啊,廖忠良心里竟然有了一些哀伤。

还没等廖忠良说话,张石昌闪到了他身前,指着二十几个青年大骂:“小兔崽子,你们吃饱了撑的来闹事?都给我回去!”

刘秋民笑了笑,一只老掉牙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在他看来就像个笑话,他语气不屑地回怼了一句:“老家伙,你还是回家抱孙子吧,我现在穷得连吃席的钱都出不起,可不敢和你吵吵。”

张石昌气得胸膛起伏,看着还真是让人担心集团不久后是不是又要报销一笔工伤款。肖国栋笑着把张石昌拉到一边大声地打起了哈哈:“都是工人阶级,分什么老的小的,有话好好说嘛,你们都是三厂的吧?正好,说说你们的要求,我们也都想了解一下三厂的真实情况。”

肖国栋向来和得一手好稀泥,一句听上去还有些贴心的话把刘秋民的气势打乱了,一瞬间竟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廖忠良心里都生起了一丝嫉妒。但刘秋民也没真的和肖国栋客气,一股脑儿把准备好的话翻了出来。

其实刘秋民所说的话并不出乎人们的意料,无非是三厂替集团打冲锋,仗虽然没打赢,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工人收入低,集团要发钱。再者,三厂丢掉了拳头产品,冰箱是不能做了,但彩电项目二厂得还回来。其实这些情况集团里无人不知,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已然成了新生的历史问题,根本无法一句话解决,更不能摆上台面硬碰硬地掰扯,但如果刘秋民只说这些也就算不得闹事,顶多算是积怨诉苦,坏就坏在他最后提高音调大喊了一句:“今天这事,集团要是不给解决,三厂就要罢工了!”

罢工这两个字说出来,廖忠良、肖国栋、张石昌一批老干部,就像大年三十走夜路,迎面飞来一颗“大地红”凌空炸响,不仅两耳轰鸣,更是炸了个满脸漆黑。放在世纪初那会,罢工可是苏联老大哥建国的看家本领,也是旧中国城市工人运动的有力武器,虽然“十年动乱”已经又过去了十多年,但喊出这两个字,已然让事态变了性质。

廖忠良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他已经动了念头,赶紧让保卫科的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长刘海儿狂徒抓起来,至少也得先封上他的嘴,不然事情再闹大些,让整个翼北都听见北茫要罢工的声音,那就算不掉脑袋,也是要掉帽子的啊。

“刘秋民!我他妈先罢了你的工!”就在廖忠良张嘴的一刹那,陈锋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只见他几步迈下台阶,走到刘秋民身前,一把揪住了衣领,却转过身对着集团领导们,以及从门口越来越多涌出的三厂职工们说起了话。

“年轻人不懂事,瞎胡闹,各位领导,让我劝劝他。”

廖忠良与肖国栋对视一眼,不再言语,陈锋的出现算是给紧张的对峙局面增加了缓冲,也给双方铺了台阶。

陈锋轻呼一口气,暗道自己的设计终于拐上了预定的轨道,前几天他给廖忠良送礼的时候,就觉得心里不踏实,虽然三厂一穷二白,但就算是个空头厂长,也是集团的高级干部,如果与古代国家做比较,那得说是封疆大吏了。别看廖忠良满嘴关怀与肯定,但自己小小一个车间主任就凭这点拿不出手的本钱想博一个前程,未免风险太大,为了增加筹码,在众人面前露个大脸,陈锋想到了那位养了两年的“兄弟”刘秋民。

陈锋原本揪着衣领的手,狠狠地松开。他定了定神,开始讲述自己对车间职工们,工作、生活方方面面的照顾,驳斥刘秋民毫不感恩、自私自利、异想天开的想法,直说得刘秋民等人“面露愧色”,当然他没忘了说说集团如今的不易,还捎带上了廖忠良,算是给集团领导脸上贴了金。最后陈锋宣布,作为车间主任他自罚奖金三个月,并要求刘秋民等人立刻和他一起返回车间上工。

如果这是发生在舞台上的演出,又如果现场只有这二十几个小青年,陈锋的一套操作并无不妥,刘秋民等人也真的跟着陈锋向厂区走去。但陈锋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礼堂里那700个职工代表,已经有一半陆续涌出,他们既是观众,又是三厂兴衰的亲历者,刘秋民之前的抱怨与狂言,让憋闷已久的三厂工人们感同身受,不满与愤怒的情绪开始滋生,观众们的脸色越发难看,就像一颗火星滚进了柴房,踩灭火星只需一脚,但谁也不知道干柴堆中,又有多少火星越来越亮。

果然“观众”群中传来了质问声:“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光干活不发钱?”

“集团是不是根本不想给活路?”

“刘秋民说得对,集团不给我们发奖金,我们工人快活不下去了……”

刚刚走出几步的陈锋猛然脸色一白,他意识到今天真的闯祸了,以他小小的车间主任身份,根本命令不了几百名已经开始上头的工人。陈锋慌了,他悄悄催促着刘秋民等人快走,似乎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可以和他们无关。

廖忠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微微后撤了一小步,他有点后悔给了陈锋机会让他显摆了一通自己的功绩,反而浪费了处理问题的时间,让更多三厂的穷工人反应过味来。

廖忠良看向肖国栋,想让他再和一次稀泥,可肖国栋那常常挂笑的脸此时也阴沉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现场众人,似乎完全看不到廖忠良的暗示。

韩娟看着越来越乱的场面,按住要动怒的张石昌,在老头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上前两步。

“你们……”韩娟硬着头皮刚刚喊出一声,却被另一个人拉住了手臂,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一年未见的郝京哲。他做了个有些无奈的表情,说道:“这场面,女同志容易挨欺负,我来吧。”

韩娟被一句话噎得愣在原地,这人从哪冒出来的?女同志怎么就挨欺负了?这家伙怎么还是那副欠揍的德行?他这时候冲上去是要作死吗?面对不断出现的突发情况,韩娟心里乱作一团,可郝京哲心里却在念叨着一句话:大哥,这次真的对不起了。

郝京哲走到人群近前,环视一周,大声喊了一句:“三厂的工友们,有人欠你们钱,但你们要错了账!”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郝京哲丝毫不给人们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谁让三厂落到现在这样的?是谁把彩电项目给二厂的?是谁不负责任撒手不管的?是郝京松!你们找集团干什么?”

“放屁!”终于有职工回过神,却是暴怒地骂起了街:“郝厂长都死了一年了,我们上哪找他!”

“找不到他,你们可以找我啊!”郝京哲挺直了胸膛,“兄债弟偿,我是他亲弟弟,你们要是有胆子要,我哥欠你们的,我还!”

现场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工人闹事这么敏感的场面里,竟然有人跳出来说向我开炮。但见郝京哲依然保持着那份高昂的斗志,好像谁不承认自己是郝京哲的债主,谁就是孙子似的。

“我叫郝京哲,今天来竞聘三厂的厂长,还没发言,外面就闹开了,我看了一会,现在我告诉你们,就凭你们的想法和认识,就算我还上我哥的债,我也瞧不起你们。”

三厂的职工代表们惊呆了,郝京哲身后的一众领导们瞠目结舌,韩娟感觉两腿发软身体一阵摇晃,这小子出去一年,莫不是让狗咬了吧?!

此时的郝京哲确实有点疯狗的感觉,他说三厂想让二厂把彩电生产线还回来是痴心妄想,说三厂工人嫌弃奖金少是要饭嫌馊,说三厂等着集团给项目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说每句话之前,都会把三厂职工心里那点对希望的幻想,拿出来在众人面前仔细地赏玩一番,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照得五彩斑斓,然后再狠狠地摔下来,摔得稀碎,再用脚在上面拧上两下。他也夸了众人几句,夸大家和郝京松有感情,知道他在下面惦记三厂,所以大家齐心协力想把三厂耗死送下去,连纸都省得烧。

“你们三厂也配叫最强厂,郝京松一死你们就康了!等着上面给项目,这种活儿多给点肉,狗都能干。你们有手有脚有脑袋,就想出个来闹事的主意,老天爷不下雨你们满地打滚有鸟用?不会自己挖井吗?我今天话撂在这,要么你们选我当厂长,我带着你们干,然后现在就给我解散,回去等信儿!要么你们现在就打死我,我下去跟我哥说,他的工人都是一群只会欺负人的熊包!”

郝京哲的嗓子喊得劈开了叉,听着像鬼哭狼嚎似的吓人,他双手叉着腰,大口喘着气,就像个刚刚结束了街头骂战正在运气的泼妇。

阳光下,鸽哨嗡鸣,声音无比清晰,鸽群掠过鸦雀无声的文化宫前小广场,人们的脸上被一只只鸽子的倒影映得黑一阵白一阵。众人都在使劲地呼吸,好像在和郝京哲争夺这片空间的空气,终于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草!郝京哲,你当了厂长,三厂要是毁在你手里,我他妈弄死你!”

“走,咱不在这娘们唧唧的要奶喝!”

“走,郝京哲,我等你信!”

韩娟突然忘了,自己刚刚是呼吸过,还是一直憋着一口气,大概是憋的吧,憋得鼻子有些发酸,眼里竟然腾起了一层水雾。她发现三厂工人也都憋着一口气,然后一边凶狠地看着郝京哲一边慢慢地散去,有人握着拳头,有人抹着眼泪,有人骂骂咧咧地互相拌着嘴,有人狠狠地踢飞了一块石子,但没人再去找那一排老领导的麻烦。

远处,陈锋和刘秋民几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看完了郝京哲发飙式演讲的全程。陈锋突然咬了咬牙,眼神阴冷不管不顾地快步离开。刘秋民呆呆地看着人数逐渐减少的小广场,哪怕有旁人拉他的胳膊提醒他快走都没有感觉到。

郝京哲脸色有些阴沉,他疲惫地转身。

“我的竞聘发言说完了。”郝京哲冲着一众领导挥挥手,向集团门口方向走去。经过韩娟的身侧的一瞬间,韩娟听见郝京哲轻声说:“多谢。”

“什么?”韩娟瞪圆了眼睛。

“刚才那些,你教我的。”郝京哲笑了笑,但并未停留头都没回一下。

“你说什么?!”韩娟感觉脖子后面的头发根都立了起来。

集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找保卫科的干事,终于带着几个保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眼前已然无事,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郝京哲从站成一排的保安前走过,好像检阅一般。

肖国栋远远看着郝京哲,刚刚还严肃的脸上再一次挂上了笑容。

继续阅读:第6章 乾坤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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