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乾坤未定
杨千紫2024-04-28 09:202,974

三厂依然有些空荡的车间里,扑克牌散落在纸箱上,打牌的青年们已不见了踪影。工位上,没人再去关心三国的结局,工人们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但眼神里却有一丝迷茫,对于三厂职工来说,这一天有些不一样,但放眼整个北茫,这一天却是波澜不惊,在庞大的厂区里,郝京哲吼的那几嗓子,引起的振动甚至不如食堂今天加餐红烧肉的小道消息。下班的铃声响起,工厂烟囱喷吐出最后一股被夕阳映得橙红的烟,像高举的火炬,遥遥看着下班的人潮越来越远。

郝京哲其实在竞聘结束就回了家,但此刻却把车子蹬得飞快,他在工厂住宅区附近的胡同里穿梭,车后翻起一阵阵黄烟,终于在一片破败的平房处停了下来。他是来找人的,应韩娟妈妈的请求,来找韩娟。

说来也巧,郝京哲的大哥郝京松,在集团家属住宅区一栋筒子楼的顶楼,有一间分配住房,两室一卫,虽然老旧了一些,条件还算不错。大哥去世的这一年,大嫂早就回了娘家,但空房子对于郝京哲来说依然是个禁区,直到从奉城回来,郝京哲才敢住了进去。

一个月的时间,郝京哲早出晚归,也没心情打听一下左邻右舍都是什么人家,直到竞聘这天傍晚,郝京哲在楼下遇到了韩母,这才知道原来韩娟母女就住在隔壁的单元,与自己一墙之隔。

下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韩娟却不见踪影,打传呼也不回,韩母一时着急,拉着郝京哲的手叙了一会旧,话题就拐到了不回家的韩娟身上。按照韩母的说法,韩娟有心事的时候常常会去小时候住过的家属大院卖呆,郝京哲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从大院出走十年,他倒是也想回去看看。

如今的大院除了门口那位已经老眼昏花的门卫,早没了人气,杂草覆盖了曾经的小路、花坛和所有建筑的房顶,院里几十间高高低低的平房,大多没有了门窗。有的房间里堆着没人要的杂物,墙上贴着的陈年报纸和年历,偶尔被风吹动,好像在向罕见的访客招手邀其进来再看自己一眼。

郝京哲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杂草,回忆着自己在一排平房房顶间探索出的空中通道,那时候陈锋必是战战兢兢地跟在自己身后,而韩娟一定踩着花坛对他大声呵斥。郝京哲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心中微微一酸,大概遗憾才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当他十五岁站在房顶的时候,他看着院子外的世界,有无数个梦想,他想长大,想不被拘束,想去工作挣钱,想超越大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现在他却只想回到那个年代,重温一家四口的温馨,但越是想,口中孤独的苦涩便越浓。

韩娟就在那个花坛旁,背影萧索地坐着,郝京哲走到背后,轻声说道:“回不去的地方还来看什么?”

“忆苦思甜,回来看看,心里能热闹一些。”韩娟并没有被郝京哲的突然而至吓到,很平静地说。

“你妈让你早点回去,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邻居。”韩娟的眼神没有从老房子处移开,似乎没有听到郝京哲的话一样。

郝京哲尴尬地笑笑,继续说:“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一年前给我用的崩溃疗法。”

韩娟终于转过了头,神情有些惊讶,“你学得挺快,出乎我的意料。”

韩娟微微一笑,笑得有些苦涩,一年前,她看着行尸走肉一样的郝京哲,一时冲动之下用出的崩溃疗法,竟然让郝京哲用在几百名三厂职工身上。上大学的时候,教管理学的老师曾经提到过崩溃疗法,当一个人身处绝境,消沉、迷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如果他还值得拯救,可以试试崩溃疗法这种危险的方式,有可能使人无所顾忌,放手一搏,突破常规思维,做以前自己没想过的事,去赌一个打开崭新局面的机会。

韩娟独自坐在大院里的这段时间,她想明白了,这场竞聘,虽然还没有公布结果,但她已经输了。她小心翼翼地给三厂传递希望的信息,生怕打击了工人们的自尊心和积极性,可她不敢想的是,三厂工人们积攒的怨气和戾气早已蒙蔽了眼睛。而郝京哲像愣头青一样地跳出来狠狠挥出了一巴掌,却用屈辱和剧痛让人们恢复了一些清明。

“但如果你来当厂长,我不同意,你会彻底毁了三厂。”韩娟有些凶狠地看着郝京哲,就像一年前一样。她心有不甘,不愿看到自己长久的努力却输在这一次竞聘上,更不相信蒙对了一次的郝京哲能一直赢下去,毕竟郝京哲让她失望了太长时间。可她确实放不下三厂,还有她心里那一笔还不起的债。

“舍不得三厂啊?那就留下来帮我啊,没准我一个人真不行也说不定。”郝京哲笑嘻嘻地说话,就像过去的几年一样。

“你自信过头了吧?谁当厂长还不一定呢。”韩娟撇撇嘴,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工厂里这种民选或征求意见的活动,有时候结果却与人们预判的不一样,当然不能说工人代表的意见没有用,一位老工人就这样告诉新职工:“领导站得高,看得全,人家眼光比咱们准。”可这所谓“准”却又有谁真的说得准呢?

“不一定?那就争取让它定下来呗,这个不用你管,你来帮我就行。”郝京哲脸上一副很轻松的表情,但心里却有些打鼓,这一步险棋,走还是不走?

韩娟看着郝京哲好一阵,这才开了口:“我可以帮你,但我也想试试我的思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也不用你管。”

在郝京哲眼里,韩娟又恢复了那种自信到招人烦的气质,甚至连他伸出的友谊的手都没搭理,扭身向那辆粉红色自行车走去。

万家灯火亮起时,北茫集团机关楼的灯还没有熄灭,三厂厂长竞聘这出戏现在仍是个开放性的结局,虽然开会的领导们心里都在盘算,无论谁当上这个破厂的厂长,都无法阻止它继续衰败下去,但由谁来扮演这个角色,让这个过程更体面一些却是个很难抉择的问题。

张石昌狠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道:“我考虑了很久,这三个人里面,还是韩娟更稳重一些,虽然是个女同志,但比其他两个强。”

张石昌想开了,三厂又不是他的,未来能不能放卫星他不期盼,能让他安安稳稳地退休,不操心不上火才是重点,那还是找个知根知底听话的熟人比较好。

“我倒是觉得陈锋挺好,”肖国栋脸上含笑地看着众人,“有人闹,陈锋第一个站出来安抚,不怕事,有担当,而且思路也不错,特别是利于提高职工的生活水平这方面,廖总的意见呢?”肖国栋转头看向廖忠良。

肖国栋的意见,很对廖忠良的心思。肖国栋是廖忠良的老工友、老部下甚至是老对手,虽然两个人没有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甚至也没有过坦诚相见下澡堂,但怎么说也是北茫发展至今共同的既得利益者,可廖忠良一直对肖国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和警惕,他总觉得肖国栋那看似良善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有些事情稀里糊涂也可以过去,可如果某一个问题或某一张面孔让你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有稀里糊涂的感觉,那就变成了心里解不开的疙瘩,于是即便廖忠良也很想对肖国栋的意见大赞特赞一番,可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只能说各有千秋,北茫的年轻人个个都是好苗子,其他同志有没有其他意见?”廖忠良非常战术地把肖国栋传来的好球,又传了出去。

于是暮色之中,机关楼的灯光越发显得明亮,有了廖忠良定的调子,众人的讨论气氛逐渐活跃起来。陈锋、韩娟在日常工作中的优点被更多地提出,只是郝京哲同志,很少被人说到,因为论优点,郝京哲似乎除了有个好大哥之外,实在很难找得出来其他,即使他如今升级成了安全主管,可在那消失的一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一张兄弟工厂送来的评分表,便再也见不到别的消息。虽然在竞聘现场,他那一番开炮式的演讲很是砸人,但在几个老家伙眼里,却根本不入流。

“……那好,各位的意见都很有价值,我们会在职工代表的选举结果的基础上,进行权衡。”廖忠良终于做出了终场发言,他的情绪不错,声音里丝毫听不出疲惫的感觉。肖国栋一边收拾着桌面的文件,一边在心底盘算:那个谁也没看好的小子,多亏还有些背景,不然,这出戏还真没法往下演呢。

继续阅读:第7章 这笔买卖做的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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