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20日，时令春分，三厂厂长竞聘后的第三天。对于翼北市来说，立春仅仅是个春天到来的象征，真正气象意义上的春天，往往是从春分之后才正式开始。郝京哲天不亮就出了门，慢悠悠地骑到了北茫，却没有往二厂那边去，背着手沿着北茫内墙下的小路，就像个遛早的老头，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露水上踩出了一个个脚印。昨天下班那会，郝京哲接到厂办通知，集团副总肖国栋要单独谈话。
郝京哲其实早就想找肖国栋谈谈，只是一直在纠结，不仅因为自己几年前和肖国栋有些私人方面的小疙瘩，更因为要与这位大领导谈的内容似乎不太合规矩，没想到，却被肖总抢先召见，主动变成被动了。
郝京哲眉头纠在一起，他走得很累，但却并非因为体力，而是心力。他很后悔在郝京松健在的日子里没有和大哥好好地交流，以至于现在有了心事又不能向外人请教的时候，只好从一本笔记中半懂不懂的文字里，寻找一些感觉。
那是一个月前他第一次住进郝京松老房子的时候，大嫂已经搬走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郝京松的遗物她舍不得全烧便留了一些，其中有一本不起眼的笔记被随便地放在书架上，郝京哲随手翻了翻，却搂着一夜没撒手。那里面都是郝京松的笔迹，东一句西一句，没有写日期，也算不得什么文章，只能说是郝京松心有所想时的随笔，有些句子郝京哲看不懂，但最后几页的文字却让郝京哲陷入了沉思。
“我以为像在部队那样一切听指挥，就能当好一个厂长，但我错了。”
“军人的牺牲是为了国家，可三厂的牺牲为了什么？想不通……”
“我一辈子都在守规矩，但我想试试打破规矩……”
“为了三厂人，我问心无愧……”
天光逐渐放亮，郝京哲的额头上渗出汗珠，疲劳感让他心里通透了许多，原来一直是强人形象的大哥心里有那么多委屈，看来大哥对于放手彩电专攻空调很是不满，可惜他临死也没迈出打破规矩的那一步。
郝京哲突然笑了出来，要说这规矩嘛，自己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规矩过？现在反而怂了？！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集团机关楼，在这个让他焦虑的清晨，露出了第一个轻松的表情，抬腿走了过去。
因为建筑物的阻挡，此时的郝京哲没有看到，韩娟骑着她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飞快地冲进了大门，因为过于用力，韩娟的脸色微微泛红，但似乎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青春与朝气的颜色。竞聘当晚韩娟呆坐大院里时迷茫的双眼，如今射出的已是充满自信的眼神。韩娟快步出了车棚，径直走进集团机关楼。
“砰砰砰”敲门声让聚精会神的宣传部长双手一抖，手里摊开的《解放日报》原本就和脸贴得很近，这一下最新选举出来的第三代国家领导集体合影照，与宣传部长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部长，我要申请发个广告。”韩娟推门而入大声说道。
“什么广告？我们一个内刊你发的什么广告！”宣传部长的心情有些不好，他鼻子里现在还飘着报纸的油墨香。
“就是在内刊上发，所以才来请部长帮个忙。”韩娟平复了一下心情，客客气气地回答。 这两天，比起一直在纠结的郝京哲，韩娟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从破败老院走出来，韩娟想通了，哪怕当上厂长的不是郝京哲，她韩娟都要开始自己的行动，这是她分内的工作，也是她的义务和责任。两天的时间，韩娟几乎跑遍了集团各个分厂，在了解到各家产能、产量、效率等多项数据之后，韩娟心里有了底气。
“我们三厂，想帮各个分厂分担生产压力，我们愿意用低于集团平均人工成本30%的价格承接项目。”韩娟自信的眼神，让宣传部长有些恍惚，他一时想不通，那个之前一直在抠数据、掉书袋的韩助理，怎么突然就下沉了呢？
“你们三厂……现在谁是厂长？”
“部长，广告内容我来写，我负责，您放心，这事我可以说了算。”韩娟的声音保持住了恭敬和温柔，但眼神却透着坚定，她的手按在桌子上，宣传部长低头瞥了一眼，却见她无意中压住的部分写着“……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了宪法修正案，明确指出：国家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依法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扰乱社会经济秩序。”
肖国栋的办公室里，郝京哲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的对面，表情严肃，眼神里透着一丝期盼，就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坐在老师的面前，当然肖国栋并不知道，学生时代的郝京哲可从来没听话过。
“肖总，您找我有什么指示？”郝京哲恭恭敬敬地开口询问。
“京哲，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肖国栋平日里对上小辈们，哪怕只说一个标点符号都能形成气势碾压，但今天的开场却不知怎的略显尴尬，肖国栋轻笑了一下稍作缓解，继续说道：“那当叔叔的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当三厂厂长？”
郝京哲心里暗道一声，来了。老爸和大哥都曾经多年扎根北茫，郝京哲从小耳濡目染，对竞聘的判断更加理性，单说这“竞”字，如果真把它当作体育比赛一样的单场淘汰那就幼稚了。说白了，集团只是提供了一个让有心者亮个相的机会，除非某个人像大哥那样耀眼到能让所有竞争者黯然失色，否则大家真正要比的就是复杂到不可言深的人际关系了。
肖国栋的问话让郝京哲松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是来谈厂长的，那就好办了，这就好比讨价还价，还价的这个总会占些便宜。
郝京哲用恳切的声音回答：“肖总，肖叔，我当然想当三厂厂长啊，您想，我爸，我哥在三厂都曾经做出过成绩，我现在也算独子，不能没了郝家的传统啊。”
“我和你爸也是老兄弟，当年没帮上他什么忙，那现在帮帮你也不算晚。”肖国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似乎做出了最后的决断，脸上的笑容又挂了起来，继续问道：“当年你爸的事，你都知道吧？”
其实郝京哲原本对郝连成入狱的原因不甚了解，小的时候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羞于开口，长大了又左右顾忌不敢去打探，直到郝京松出了意外，剩下的这对父子才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郝连成终于向儿子说出了过往。
80年代初，改革开放打破了束缚思想和体制的桎梏，调动起了国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但在某些人的心中，底线被暗暗打破，欲望却被调动了起来。北茫和当时很多企业面临相似的问题，不走关系，不搞人情，似乎就要吃一些亏，于是为了支付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开销，“小金库”，这种截留部分资金用于灵活使用的财务手段出现了。起初，“小金库”是真的小，但郝连成渐渐发现，越来越多的手伸向了这个隐形的金库，“小金库”也在众人的努力中变成了“大金库”，等郝连成警醒这片土地上没有法外之地时，金库问题已经无法收拾。
郝连成并没有向儿子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责任，郝京哲猜想，也许是为了郝京松的前途，也许是郝连成放不下对于北茫几十年的感情，以至于至今郝京哲依旧认为，对于自己和母亲，郝连成的选择有些不够公平。
“我知道一些，我爸不爱说，我也没多问。”郝京哲不清楚肖国栋到底想要做什么，便继续装装糊涂。
“你爸当年可是整个北茫的救星，没有他堵枪眼，整个领导班子都要塌方，”肖国栋又停了停，在郝京哲的眼神中并没有看到惊讶，于是继续说道：“所以，这个忙按理说肖叔应该帮，但你也知道，厂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人言可畏啊，肖叔也在犹豫。”
肖国栋的话抛出去，既是试探也是考验，如果郝京哲接得偏了，那今天也真变成了一场唠家常，不过郝京哲虽然这几年一直在混，却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混，以他的脑子若是真是用了功，怕是连韩娟也得嫉妒。肖国栋这几句郝京哲听出了音儿，首先，肖国栋出了力这事必须保密，另外，这忙自然是不能白帮。当然，郝京哲也不是吃亏的主儿，自己手里握着筹码，要不要兑出去还得看肖国栋这张牌值不值。
“肖叔您放心，您和我爸的交情是您老哥俩的，我和肖叔才是来日方长。但肖叔能不能先教教我，您这忙想怎么帮？”
肖国栋愣了愣，微微点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一张纸拍在桌子上。
郝京哲伸头向桌面看去，不由得心中一惊，那竟然是早年小金库资金调用的申请单，郝连成和廖忠良的签名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谁当厂长这事，肖叔说了不算，你得找廖总，但你总不能空手去吧？廖总是个怀旧的人，这张签字单他应该很感兴趣，这个忙肖叔帮得怎么样？”
郝京哲盯着签字单看了许久，这才坐直了身子，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暗道这笔买卖做得值，随即从里怀掏出了一个信封，在肖国栋惊诧的眼神注视下，抽出一张纸同样拍在了桌子上。
“肖叔，我爸也说过您也是个怀旧的人，这是他叮嘱我感谢肖叔的一点心意。”
肖国栋看着郝京哲手里的那张纸，太阳穴一阵气鼓，那张纸上的内容肖国栋太熟悉了，正是自己当年亲笔写的《建设自由资金账户建议书》，可以说是北茫小金库建设工作的起始点。
肖国栋摇了摇头说道：“郝老哥的心意，我收到了，这两张纸，我从来都没见过，以后的路怎么走，可就靠你自己了，你明白吧？”
郝京哲仿佛也学会了肖国栋的笑容，而且比起肖国栋更真诚，他从肖国栋手里接过廖忠良签字的文件，把肖国栋写的建议书递了过去。
肖国栋心中有些懊恼，自己无非是想借着这次三厂竞聘捞一些油水，没想到竟然捞到了自己头上。郝连成啊郝连成，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连压箱底保命的东西都拿出来交换，要知道如果换作平时，郝京哲拿出这么一张纸，保不齐能换些真金白银，但今天……
那三厂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对面的傻小子根本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