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郝京哲睡得很踏实,那张签字单被他特意夹在了郝京松的笔记里,似乎这样就可以向大哥显摆一下自己的成绩。
清早起来,神清气爽的郝京哲并不急着上班,经历了昨天与肖国栋的一番拉扯,这种层面上的讨价还价,郝京哲已经算是有了经验。对于今天要与廖忠良的见面,郝京哲竟然没有一丝紧张,甚至在上班路上还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盘遛早老人的棋局。
“我两马一炮,你还想赢?”一个老人撸起了袖子大声说道。
“切,你没看到我这小卒子吗?”对面的老人拿起了沉底的小卒,狠狠拍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将军!”
郝京哲赞许地点头,缩回脑袋慢悠悠地蹬上了自行车。在象棋的对弈中,车马炮自然是大杀器,可有时候左右全局的可能就是那个一去不回头的小卒,如今郝京哲这个小卒已经过了河,肆无忌惮地奔着中军大帐而去。
当郝京哲迈进廖忠良办公室的一刹那,廖总经理就猜到了他的来意,一定是这小子竞聘之后心里没底,来要个踏实,只可惜想要临时抱佛脚,可往往佛脚早就被别人抱住了。看看人家陈锋,早早地就铺好了门路,头拱地的钻营,就差签个卖身契,换作是谁也要行个方便吧?
“廖总,我来是想给您送个东西。”郝京哲如昨天一样,恭恭敬敬地坐在领导面前。
廖忠良上下打量了一下郝京哲,两手空空,那就是在怀里了?可惜厂长的位置已经定了,一女二嫁这种事廖忠良干不出来,身在高位,怎么说还是要讲些原则。
“京哲啊,你的心思我懂,积极要求进步是好的,但是……”
“廖总,您先听我说。”
郝京哲突然插话进来,这种不讲规矩的举动让廖忠良一愣,记忆中似乎好多年没有被下面人如此对待过,廖忠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但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子。
其实郝京哲的插嘴完全出自好心,廖忠良一开口,郝京哲便知道“但是”两个字后面就该婉拒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等自己掏出那张签字单时,难道让廖总趴在地上把水吸溜回去吗?左右是个打嘴巴子的局面,自己身份低微,就算是逼宫也得给领导找个台阶下。若是等廖忠良把话说满,再硬往回收,说实话郝京哲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爸这几年一直在奉城,虽然离开北茫很久了,但总希望能为厂子为廖叔再做点什么,出出力,他也没有别的能耐,就剩下我这么个儿子,所以嘱咐我听廖叔的话,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
郝京哲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信封拿了出来,掏出签字单,放在桌面上。
“这是我爸的一点心意,还请廖叔不要见外。”
廖忠良听到郝京哲提起了郝连成,神情就不自然了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签字单,突然愣住,连忙拿起老花镜戴上仔细打量,手不自觉地伸了出去,却发现签字单又被郝京哲抽走拿在手中。
“你爸……还真是细心啊。”
廖忠良强忍住骂人的冲动,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想到,郝京哲那浓眉大眼一脸真诚的小家伙,拿出的不是诚意,而是定时炸弹。当初自己明明让人销毁了所有签字单,就是为了避免以后沾上麻烦,可到底还是漏了一张。
“廖叔,这张纸其实对于您来说也不算什么,就是个老物件,算是纪念,您别太动感情。廖叔能不能再指点指点我竞聘方面的事,我没有什么经验。”
廖忠良看着郝京哲依旧真诚还有些懵懂的表情,感觉头皮里的血管开始充血,估计血压已经升上来了,明明很简单的局面,可这郝连成却让儿子来明抢,这不是……耍流氓吗。
其实一张陈年的签字单早已经不能威胁到如今的廖忠良,但在高位坐得越久,羽毛就越精贵,果然穿鞋的还是要怕三分光脚的啊。
“组织上对你的竞聘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但是……”廖忠良重新回到了自己之前说到的转折点,心里倒是微微感激郝京哲刚刚略显粗鲁的打断,“但是,还得经得起实际工作的考验啊。”
“我愿意接受考验,请组织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好,那我等着看你的成绩,说起来我和你爸也是老兄弟,但厂长最终定谁,还要等集团通知,毕竟集团不能是我一言堂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郝京哲知趣地起身,在廖忠良有些凶狠的目光注视下将签字单又塞回了口袋。今儿个与昨个不同,郝京哲与肖国栋那算当面交易,可对上廖国庆,万一转头来一招死不认账,那郝京哲可就是流氓被流氓耍了。
眼看着房门在郝京哲身后关死,廖忠良仰头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长吁了一口气,他不敢坐直身子,生怕视线所及的东西,会被他随手砸到什么地方去。他的眼睛扫过棚顶的日光灯,这才发现,那长长的灯管两端,已经因为使用时间太久发生了老化,他咬着牙终于骂出了声:“平时看不出来,根儿都他妈变黑了!明天就换了你。”
翼北的天气就像翻阅一本彩色的风景挂历,这一页还是一树枯枝,满地泥泞,只翻一页,便是桃树点红苞,小草发新芽,陈锋这两天就有点春意盎然的感觉,竞聘那天之后,他的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昨天下班那会,陈锋又收到集团办公室的通知:总经理廖忠良点明单独谈话。这真是忽听春雷响,好事到三厂了,喜得陈锋下班后买了三瓶好酒,一瓶自己喝两瓶送领导,走关系这种事绝不能一锤子买卖。
郝京哲走出机关楼有一段时间后,陈锋手里拎着两瓶新买的白酒,刚刚走进集团大门,他嘴里哼着流行的调子:“……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一股小风吹透了陈锋薄薄的衬衫,激得他打了个寒战,门卫室开着的窗子里传来广播电台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市民朋友们近期日常穿衣要小心,春夏交接之际,当海洋上的夏季风向陆地推进,与陆地的冬季风互相影响,就会出现一种特殊的天气,倒春寒……
又过了半小时,陈锋从廖忠良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手里依旧拎着那两瓶白酒,怀里又多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装着的是几天前他对廖忠良的诚意。陈锋的神情有些恍惚,廖忠良告诉他,厂长的事吹了,努力运作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功败垂成,究竟输给了谁,廖忠良气哼哼地没说。
陈锋的身体有些颤抖,他想喊却不敢喊,怕喊来周围人看笑话,他想把那两瓶白酒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但他又舍不得,这可是他再也买不起的酒了,为什么要摔?就算给刘秋民也不摔!可为什么会想起给刘秋民?廖忠良说,明天就会发文,宣布集团开除刘秋民的决定。这个人没用了,就算是帮过忙、出过头,那又怎么样?用得着对他有什么歉意吗?拿钱办事而已,都是成年人,自己闯的祸自己担着。
自从郝京哲15岁那年不辞而别,陈锋就看透了,什么兄弟,什么义气,都是虚的,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对,所有人里面只有他陈锋是靠自己拼上来的,他陈锋没输,无论是郝京哲还是韩娟,他们哪个没有背景?郝京哲大哥就是厂长,老爹更是当过老厂的领导,韩娟老爸神神秘秘的,现在都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谁知道又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机会,可自己有什么?一对一辈子没本事的老爹老妈。他陈锋虽说也算是北茫子弟,可进厂的机会都是靠自己动脑子拼出来的,就凭这股子狠劲,你们谁能比得过?要说输,只是输在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
陈锋越想越气,抬脚猛地踢向路旁一颗石子,怎料那却是埋在地下一块砖头露出地面的一角,陈锋闷哼一声,踉跄几步,在原地缓了半天,这才一瘸一拐地向集团大门走去,心中的恼怒、怨恨、不甘,被脚上持续的剧痛掩盖,而走了几步,疼痛渐渐变成了麻木,心里剩下的也只有迷茫。
陈锋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输得有多惨,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竞聘,而是一场豪赌,陈锋手里信封中装着的钞票本不属于他,之前走通关系、上下打点、请客吃饭,陈锋的家底早就掏空了,为了竞聘他去借了高利贷,本想着当上厂长,就有大把空子可钻,多少钱都不是大事,可现在绕了一圈原地踏步,本金虽然还在手里,可那高昂的利息,难道用命去还吗?陈锋走出大门,可又不知往哪走了。
陈锋没有看到,在他身后,集团办公楼四楼一扇窗户里,肖国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注意力原本没在陈锋身上,只是偶然看到了陈锋狼狈的一瞬间,肖国栋的脸上此时没有了笑容。自从郝京哲离开后,他便开始了思考,更多的是憧憬,三厂这艘破船终于被他安排了一个让他讨厌但还算合格的舵手,他的承诺已经兑现了。肖国栋笑了笑,这次的笑倒是发自真心,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北茫集团厂区角落里的一栋独楼,心中暗道:有日子没见,改天该去找他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