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变化其实很慢，回忆昨天，其实感觉与今天没什么区别，过了明天，又发现与昨天一模一样，但有时候人们又会发现世界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有些陌生，比如北茫的很多工人们就会在周一的清晨，一边感慨着园区里的桃花突然开了满树，一边解开忘了换掉的厚外套，无奈地扇动几下，散散身上的热气。
北茫集团各个食堂的门口，这一天也比往日热闹一些，再过两天就是4月1号，按照国家相关文件精神，粮票和油票正式取消，粮油商品敞开供应。影响了几代人快40年的凭票时代即将谢幕，而北茫职工们的福利：各种“内部粮票”，也将紧随国家要求在那一天停止使用。虽然各厂的通知早大半年就已经下发，工人们也习惯了粮票、钞票共用的支付方式，但总会有些舍不得吃喝的人，把食堂的粮票压到最后几天。
这一天，食堂的馒头、花卷上了一屉又一屉，满头冒汗的后勤主任面对窗口外排得长长的队伍，不得不搬出了好多年没用的老办法：限量供应，每人每次最多买10个，不够了就重新排队。于是这天早上，北茫各车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无人迟到，但半数上工。
抢购馒头只是周一这天食堂热闹的原因之一，除了排队的工人，还有一部分人聚集在消息栏前，对着一张胶水还没干透的通知指指点点。通知上写着：经北茫集团第三分厂职工代表选举，北茫集团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调北茫集团第二分厂安全主管郝京哲同志，任北茫集团第三分厂厂长，现将有关情况予以公示，征求广大干部、群众的意见，公示时间从3月29日起到4月5日止，共7天……
“有三厂的吗？咋回事给说说啊？”人群中有好奇心重的工人喊了一声。
“你哪天见到三厂来吃饭的了？他们连粮票都卖光了。”另一个声音揶揄道。但却没有听到多少笑声，对于三厂，更多的人虽然有些看不起，但兔死狐悲，谁又能保证明天自己的厂子不会有一样的结果？就像手里的粮票，几十年了一直精贵着，可也有连手纸都不如的那天。
“那二厂的说说啊！反正人也要走了，有啥可怕的？”人群里又有声音传来。另一边一个年轻些的工人被推搡着出了人群，他挂着二厂的工牌，有些羞涩，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扭捏地开了口。
“郝京哲啊……挺能耐的，我们厂长都怕他……”
年轻工人挑着能说的讲了不少郝京哲这几年的事迹，却让这位郝厂长身上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几分。听众们只需把年轻工人口述的内容简单翻译一下便会得出结论，这就是个刺头嘛，三厂那些职工代表们选他当厂长，这是想不开吗？质朴的人想不通，机灵的人不言明，于是就在人们不断地询问、猜测、质疑之中，郝京哲的名字与一袋袋被网兜、布兜、塑料袋装满的馒头一起，迅速传遍了整个集团。
当阳光覆盖了北茫的整个厂区，肖国栋那晚站在窗前遥望的三层独立小楼，因为前楼的阻挡，还有一半陷在阴影之中。小楼的原址是苏联专家办公楼，这些年又被重新装修粉刷过，原本的红砖墙被装上了白瓷砖，确实透着一股干净劲，只是与原本的苏式风格搭配不伦不类。小楼之所以独立，不仅因为造型与配色与附近的建筑不同，还有自己独立的围墙和保安，最引人注意的是，楼顶四面高高树立着的“韩国仁安电子”字样大型广告牌。
北茫集团是翼北市最早接触外资的企业，作为翼北的明星企业，更是国内电子行业的重点企业，北茫选择的合作对象自然不能是泛泛之辈，而仁安电子进入90年代后在国际上异军突起，在中国市场也是声名大噪，为了开拓中国市场，仁安早早地就开始在全国各处建立了分公司，寻求合作伙伴。一个有意，一个有心，北茫集团和仁安北方公司就像一对进入荷尔蒙旺盛期的青年男女，迅速打得火热，那独立的小楼，就是北茫的诚意，韩方人员明明一间办公室就可以装下的体量，却要腾出一栋楼来顶格安排。
但做生意这码事有时和婚姻极其相似，领证之前，大家都把未来想象得很美妙，可开始共同经营时却发现现实与想象有差距，至少北茫已经深有体会，合作三年多，仁安北方公司还算积累了不少成绩，可北茫的日子却是一天苦过一天。当然北茫的领导层想得很开，想要学习，就要交学费嘛，强如仁安，一路走来也不是一帆风顺从来不走弯路的。
仁安小楼三楼一间办公室里，肖国栋姿势舒展地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表情有些得意。一个男青年背对着窗户站在肖国栋不远处，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即使在室内，青年也没有解开衬衣的领口，领带打得端端正正，白手绢从右胸口袋里探出一角。逆光中男青年的面容有些灰暗，但也能看出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眼睛。一副金丝眼镜，在他偶尔偏头时，被斜照过来的阳光照得闪光。
“肖总，郝京哲是您安排的吧？”青年磁性的声音传来，口音标准，但仔细听却还有些僵硬。
“呵呵，朴总眼光这么毒吗？”肖国栋笑了笑，并没有解释，语气里却有一丝考问的意思。
被叫做朴总的年轻人全名朴旭东，今年30岁，土生土长的东北奉城人，但因为是纯正的朝鲜族，所以对韩语的熟悉甚至胜过汉语。在仁安公司，韩国籍员工不懂中国，中国籍员工又不懂仁安，而朴旭东却是两边都能吃得开，正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和能力，才能在人才济济的仁安北方公司里坐上总经理助理的位置，这事说起来好像简单，只是一个年轻人生逢其时吉星高照，但朴旭东走到这一步付出了什么，那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几个备选，我都了解过，郝京哲的背景又复杂又干净。”朴旭东走到肖国栋对面坐下，语气沉稳继续说道：“父兄都和北茫有关联但又很远，郝京哲自己也没有太重的心机，往高尚了说还有些小理想，往低了说就是想占占便宜。除了肖总，没人看好他吧？”朴总做了个点钞的手势，和肖国栋相视而笑。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朴总，把他推到台前，我可是费了大力气，你那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肖国栋面带微笑地提出了今天见面最想问的问题，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这句话的速度比平时说话快得多。
朴旭东笑了笑道：“筹划了这么久，我哪敢松懈？放心吧，仁安北方公司这边今年的整体预算里，收购三厂的款项已经留出来了，当然，没人看得出来。”
“金恩珠那边呢？”肖国栋突然问道。
朴旭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脸色渐渐严肃了起来，肖国栋说的金恩珠是仁安北方公司的总经理，一个独立又霸道的韩国中年“阿珠妈”，是朴旭东的顶头上司，说是衣食父母也不为过，却也是他迈向人生崭新高度最大的阻碍。
“金总的心思并不在国内，暂时我可以全权负责。”朴旭东似乎还要说话，却又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松了松喉结之下的领结，这才恢复了轻松的神色：“肖总好像有些急啊，但您千万别忘了，欲速则不达。”
肖国栋默默地点点头，眼神从朴旭东脸上挪开，他心里明白，自己确是有些急了，但他又怎能不急？廖忠良曾经有升迁的机会，却以放心不下北茫为由硬生生留了下来，于是肖国栋明白，集团副总经理几乎已经是自己在职位上能摸到的天花板，亲戚里面在老家盖房子的盖房子，南下做生意的做生意，哪个有了事不向他这个“有出息的”伸伸手？
更何况，他还有个宝贝女儿，肖国栋一心把女儿送出国，镀镀金，日后好给自己分担分担，可这年头，在国内过日子都要节省，何况是那个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大洋彼岸？算一算，自己一年的收入大概不够那边一个人一季度的开销，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啊，到了这个岁数还要为柴米油盐发愁，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肖国栋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傍晚，他坐在小饭店里，看着店老板挥舞着菜刀从厨房冲出来，去追赶一只野猫，其实肖国栋隔着玻璃已经看了很久，店老板拿出一块酱牛肉，抠下指甲盖大的一块扔给脚边蹲着的狸花猫，那猫看都没看一眼，就在老板切下一大片酱牛肉的时候，狸花猫却突然窜起把肉叼走了。
一瞬间肖国栋脑子里似乎有了一丝明悟，大块的吃不下，小块的不爱吃，切下来的那块才对胃口，硕大的北茫就像那块酱牛肉，所以哪部分能切？由谁来切？用什么刀切？切下来归谁？这才是他应该考虑的最实际的问题。如今肉已经摆在了案板上，接下来的等待也就变成了一场煎熬。
“厂长这事盯着的人太多，郝京哲虽然差，但并不是个傀儡，欲速则不达这话不假，但还有句话叫夜长梦多……”
肖国栋走了，朴旭东轻松的表情却反而阴沉了下来，从小他就想逃出那个朝、汉混居的村落，可终于他走出村子却发现，自己只是来到了更大的村子，歧视、排挤依旧存在只是换了个形式，韩国人不能完全信任他，中国人又拿他当二鬼子，甚至与他合作的肖国栋，嘴上把一荣俱荣说得好听，但谁知道后腰上是不是别着一把刀？
到底还是自己爬得不够高啊，自由的空气可能就在上面那层，但朴旭东感觉有些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