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铃响过一阵,北茫集团第二分厂车间就像开始运行的火车站台,四排工位组成的“火车”在车间里延伸,一眼看不清远端工人的脸。郝京哲慢悠悠地在工位之间巡查,他穿着一双棉布鞋踱着方步,黑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工作马甲,手上因为戴着劳保手套,所以握着的玻璃杯里虽然盛满了热水,却也不会觉得烫。
二厂的工人们一边忙着手头的活计,时不时地还要偷看他几眼,工作时间,工人们不敢交头接耳,只能用狐疑的眼神互相交流,这位郝厂长在干什么?等三厂来八抬大轿抬他过去吗?其实二厂厂办一早就通知了郝京调任三厂,但郝厂长不着急,其实他有点紧张,说实话郝厂长如今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走进三厂,怎么和三厂的职工们打招呼?怎么与三厂老领导们交接?先打招呼还是先笑?先装慈悲还是先装严厉?在他最后可以自由选择的这段时间里,郝京哲徘徊在二厂的工位间,也徘徊在自己的舒适圈。
郝京哲一遍遍不着痕迹地查看着电源、仪表、开关,观察着工人操作的顺序、流程,时不时掏出属于自己的小本,记录着一些数据。突然一处角落里老化到变色的电源引起了郝京哲的注意,他把水杯放在一旁,转身趴在地上观察了许久,皱眉吸了一口冷气。
“呦,郝厂长,你怎么还没走啊?这是抓耗子呢?”二厂厂长刘盛浑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郝京哲慌忙站起身,拉过刘盛小声道:“那边不急,我合计再来查看一下,您正好过来,我汇报个事,您看这处电源都已经……”
“没事,”郝京哲的话被刘盛打断,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知道,这样的设备多得很,皮实着呢,出不了大事。你都是厂长了,以后见得多了就懂了……”
作为老大哥,刘盛对于郝京哲的进步自然是欣慰的,但他那长篇大套的叮嘱和嘱咐郝京哲却没有听进去,二厂是整个北茫集团的缩影,虽然还在运转,却没人意识到这只是在吃过去老厂几十年打下的老底。也不知在车间逛了多久,郝京哲回到了车间安保室,坐在摇椅上陷入了思考,他回想起大哥的笔记中写过这样的话:一辆行驶的汽车,只要车轮还在,哪怕发动机都坏了也会滑行出很远,但只要它停了下来,就再也别想开动。郝京松明显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但却并没有扭转局面,郝京哲突然轻松起来,有什么好紧张的,死马当活马医,最差的结果无非还是那匹死马而已。
郝京哲猛然站起,快步走出二厂车间向三厂走去,他决定了去找韩娟谈谈,心中那个酝酿很久但始终不敢确认的计划该拿出来见见光了。郝京哲心情有些急迫,没注意到一辆小型卡车既没减速,也未鸣笛,从他身旁经过,开进了三厂深处。
郝京哲和韩娟一前一后骑着两辆自行车出了北茫,穿过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顺着马路一直向西,车速不慢,韩娟跟在后面有些埋怨地问道:“一上午也不见你来报道,饭也不在食堂吃,你到底要干吗啊?”
“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之前,你知道彭老总干嘛了?”郝京哲回头给了韩娟一个神秘的微笑,继续边骑边说:“孤身入朝探查敌情,那才叫干实事。今儿个,咱俩也去给三厂探探路。”
“怎么什么事到你这都这么不靠谱呢,跟小时候一样……”
俩人一路拌着嘴,蹬着车,两侧风景逐渐变化,厂房变成了老旧的平房,入云的烟囱缩小到半人大小立在平房之上,虽然还在铁东,但那种棱角分明的工业风格已经荡然无存,破败老旧的土气扑面而来,这片地区被当地人称为老区。
作为工业城市,翼北市在城市建设上有其特殊性,原本的城区因为发展需要不断外扩,铁东区就是这种外扩的成果。几十年的时间,城市外围的郊区一片一片建起了厂房,又在工厂的带动下,出现了新的居民生活区。很多翼北老人记忆中山坡、旷野的风景,如今已经被城市的喧嚣替代,而铁东那种带着钢铁味道充满棱角的繁华,却又与城区千百年文化积淀出的厚重有所区别。
因为文化、环境、生活习惯等诸多原因,城区的翼北人不愿意到铁东去,而铁东的年轻人们也不喜欢到城区来,两个圈子各成一体,这本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就在铁东与城区中间,这片由老式平房组成的:老区。
城市的发展就像一条大河,可以弥漫流经的土地,有时却偏偏会忘了河中心的几块滩涂,而那几块滩涂一般也不会成为绿洲,放眼过去只是荒凉与破败。如今老区的居民们早已不再相信传说中类似搬迁、重建等等带着希望属性的消息,很多人向左或是向右主动融入了附近的区域,于是老区越来越老,只剩下平房群中那几条曲曲折折的胡同还保留着当年那些充满了希望的名字,兴顺巷、兴盛巷、兴运巷……
翼北前几天又下了雨,中午的日头又格外的毒,兴旺巷里的地面一半泥一半土,沟沟坎坎颠得郝京哲的车子发出像要散架一样的乱响,扬起的灰尘让韩娟一阵皱眉,早没了聊天的性质,跟着郝京哲拐进老区的一条胡同,胡同的名牌被生锈的铁钉钉在高高的老墙上,上面写着“兴旺巷”。
放眼望去,两边平房一半明显无人居住,偶尔有几个小店开着门——其实兴旺巷就是整个老区的缩影,留下来生活的人们用各自的方式维系着生计,有人开起了粮油店、裁缝店、食杂店,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小,小的能连公厕一半都不到。也有人开起了小饭馆,一般这种店做不出什么美味,当然来这吃饭的人也不在乎,只要便宜就好。而在老区的边边角角,也会出现几间紧挨着的理发店,店门口坐着的女老板们总是一副无聊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像是手艺人,也不知会不会有回头客。
韩娟战战兢兢地躲避着地上的沟坎,心里埋怨这位郝厂长,说是来探路,竟然是字面意思,把自己一个女同志带到这平时上下班都要绕着走的地界,若不是光天化日,又对郝京哲一百二十个放心,韩娟打死也不会来。
两人骑行穿过巷子,在巷口一处不起眼的小饭店门口停下,看着寒酸的小饭馆,韩娟着实没多少胃口。
“郝厂长,新官上任,这是来忆苦思甜啊?”韩娟揶揄道。
郝京哲笑笑,没有着急进店,而是走到了马路中间,“你们都觉得三厂想要活,缺项目,但咱们都钻了牛角尖,什么是项目?”郝京哲前前后后指着空荡荡的巷口和巷尾,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就是姿态有些做作,让人看着有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
“这就是项目!”
郝京哲大声地自问自答,声音撞在巷子两边的老房上,发出嗡嗡的声音,自然达不到振聋发聩,却也颇有气势,只可惜此处无掌声。韩娟看着郝京哲,两条眉毛揪到了一起,她突然想到《儒林外史》里那个姓范的疯子,心里一瞬间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韩娟的声音出奇地有些柔软。
正在兴头上的郝京哲一时没听出韩娟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倒着自己的想法,最近几天郝京哲确实没怎么好好睡觉,几乎每晚他都翻着郝京松那本笔记,想沿着大哥的思路一起寻找救厂的路子,却又陷入郝京松那有些绝望的字里行间。
“枪缴了,炮缴了,就剩下一根烧火棍,怎么打冲锋?”
“没有援兵了,三厂被包围了,冲不出去了。”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兵,一定突围打游击,可三厂就在这,又能去哪?”
打不赢就跑,这是郝京哲小时候打野架时常用的招数,明知不敌干吗要硬抗?溜出去转一圈捡根棒子回来继续打才不吃亏,但正如郝京松提到的问题,一个生产空调失败的工厂,能跑到哪去?隔空对话的郝家兄弟俩都没有答案。
直到有一天,郝京哲狠狠地扔下笔记,发泄般地喊了一句:“什么破项目,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回兴旺巷去继续开饭店去!”在那一瞬间,郝京哲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朦朦胧胧地抓不住,只觉得那条隐藏在老区里的兴旺巷似乎有一点光亮。
郝京哲对兴旺巷是有感情的,前几年他之所以能在厂子里无拘无束地混日子,丝毫不在乎每个月自己的奖金被扣得惨不忍睹,都是因为他不仅在厂里有人,在厂外也有所依仗。老爸郝连成出狱后的日子过得苦,更多的还是心理层面,那可是见过世面的老爷子,在奉城几个老兄弟接济、帮衬下,很快就开起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饭店。郝京哲有样学样便在老区的兴旺巷里租了一间便宜的闲房,开起了小饭馆,靠着他那不贪钱但喜欢赚钱的脑袋,小饭馆的月收入轻轻松松就超过了工资奖金。只是一年前他彻底消沉那阵,把饭店兑了出去。
那一天,他就站在这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前,想通了三厂的游击路线。
既然手里的项目没有用,那抱着它只能等死,既然一个小饭馆就能养活自己,那整条兴旺巷是不是能让三厂缓过一口气来?
“今天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兴旺巷就是起点,我们三厂的活路就在这,先考虑活下去的问题,先走起来,然后才能跑,破车才能开,然后才能飞!”郝京哲挥舞着手臂,好像在兴旺巷的上空规划着蓝图。
韩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但很快又隐而不见,她绷起嘴唇微微地摇了摇头,郝京哲的想法如小时候一样天马行空。韩娟理解郝京哲的想法,想来个墙里不红墙外红,但怎么个红法,韩娟不敢想。现在的三厂脆弱得像河里的纸船,一个浪花都能把它消灭,更经不起郝京哲这种完全无法预知风险的折腾。
郝京哲在韩娟脸上没有看到他想要的反馈,刚要继续解释,突然视线被巷口一辆小卡车吸引。
郝京哲闭上了嘴,他总觉得这辆卡车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