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春风连续吹了几夜,兴旺巷里的桃花便争相绽放,这条巷子很少往来机动车,最多是早中晚三个时段,有些行人匆匆而过,因为居民不多,甚至连环卫工也常常忘了前来打扫,于是那一巷子的老桃树,先红了房头,又红了满地。巷子里虽然少了些人气,但在那一团团粉红中,却又透着生机。
“臭小子,瞎吵吵什么,还不进来吃面,一会都成坨了。”两树桃红间,隐约藏着一块门牌,上写着“东北大饭馆翼北分店”,一个老人推开不大的店门,冲着站在路中间比画的郝京哲吼了一声。
“哎,来了。”上一秒还在意气风发的郝京哲,缩了一下脖子,答应一声,拉着韩娟一猫腰进了小饭馆。
饭店不大,六张方桌,空空荡荡还没上人,老人此时已经闪身进了厨房,锅铲碰撞的叮当声、食物过油的刺啦声伴着葱花的香味一起传来。郝京哲也不客气,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厨房里是老胡,以前这饭店是我的,现在是他的。”郝京哲不等韩娟发问,自顾自地开始了介绍:老胡是郝连成奉城老家的熟人,早年就在东北大饭店里做饭,这两年女儿来城里读书,陪读的老胡也就顺其自然地在郝京哲的小饭馆里找到了新工作,再后来郝京哲转了性子又把饭店兑给了老胡,二人的身份虽然起了变化,但关系却是依旧的好。
“你刚才说的,兴旺巷是活路,到底什么意思?”韩娟坐在对面,没心情听郝京哲叙旧,她对郝厂长提出的新思路更感兴趣或者说更担忧。
郝京哲抓起桌上围碟里的花生米,扔了一颗进嘴,边嚼边说:“你们小姑娘平时有空了去哪玩?”
“什么意思?”韩娟感觉今天与郝京哲对话有些头疼。
“铁东没意思,进城又太远,是吧?”郝京哲一副我猜到了的表情,看得韩娟心里一阵起急。
“郝厂长,咱们能不能说重点!”
“我觉得,老区是块宝地,只是没有人来挖。”郝京哲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他看来,翼北这座城市从小到大给他的感觉就是无趣,人们上班、下班、买菜、回家,按部就班地把生活过成了活着。
小时候的郝京哲就喜欢在大院里打造他的乐园,废旧的车轮、工厂不要的帆布他统统收回了大院,摆在平房房顶那一条他开辟出的空中通道上,如今他想再来一次,打造一条全新的兴旺巷,联通铁东和城区,给无趣的翼北增加一些颜色。当然,用兴旺巷给三厂输血才是最终目的。
“这就是我的思路,改造,增加客流量,你看这条巷子,位置也好,治安也好,风景也好,前景怎么能不好?”郝京哲兴致勃勃地输出,连老胡端着饭菜过来都没看见。
两碗蛋炒面,一盘炒鸡架被摆在桌上,老胡却没离开,拉了把椅子坐下插起了话:“治安好?也就那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郝京哲一脸狐疑地看着老胡,自己当老板那会明明挺安稳的,不知道老胡这风凉话是从哪来的。
“你是北茫厂的,没人难为你,这附近没背景的小店,每个月都得交点保护费意思意思,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要坏块玻璃,丢点东西……”老胡撇撇嘴说道。
郝京哲有些气恼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面碗上的筷子都滚了下来:“保护费?谁收的?!”
老胡倒是没多少脾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马兵。”
老胡虽然是半路来的翼北,但对老区情况的了解却比郝京哲多,那马兵其实原本也是北茫的工人,后来因为替人出头打架吃了官司被开除厂籍,于是在铁东区拉起了废品收购的队伍,这几年北茫的效益下降,但马兵的生意倒是不错,不过老胡也听说,马兵可不只明面上那点业务,收保护费就是他的兼职之一。
老胡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那保护费也不算多高,倒也值,他不来收,换了别人我这店可能都不要了,这混混里面也分吃草的吃肉的。”
在老胡口中,马兵算是个仗义的人,老胡甚至有几次还眼看着马兵带人赶跑了来闹事的另一伙混混,虽然马兵自己也是个混混,可与老区的居民处得还不错。
“郝厂长,你的计划里,不包含这个马兵吧?”听了半天老区江湖故事的韩娟提出了问题。
郝京哲刚刚透亮的心情变得有些阴郁,自己无非想要做点事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好不容易从集团一二把手里抢了一块肉出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消化消化,结果这又蹲着一个马兵。
“这事,绕不过去,不过也不用着……”郝京哲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他坐的位置在窗边,透过窗子便能看见巷子口,刚刚他的眼神正扫过街角,发现有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那辆眼熟的卡车旁边,其中一人头顶的黄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是扎眼,那不就是刘秋民吗?
一辆曾经进过三厂的卡车,一个刚刚被开除的工人,郝京哲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他猛地起身,又怕吓到韩娟,推说遇到了熟人便走出了饭馆。韩娟虽是个姑娘,但身为厂长助理,又岂能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跟着起身,却被郝京哲拦在了门口。
“男人的事,你来干吗?我一个人去看看就回来。”郝京哲的话让韩娟一怔,虽说心里暗暗猜测事情绝不像郝京哲说的那样轻松,但那一瞬间她却捕捉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她记得那是年少时,外院的孩子闯进来闹事,郝京哲堵在大门口,她看着郝京哲的背影心里生出的感觉。父亲常年不在家,又是一个女孩最柔弱的年纪,那种刹那的安心让她铭记到现在,所以在当厂长这个事上是不是也该给他些信任?韩娟的思绪一时飘出去很远。她有些忐忑地坐回座位,屋外卡车发动的声音传来,韩娟再望出去,却大吃一惊,街道上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郝京哲的踪影。
郝京哲其实也只是一时兴起,刚刚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卡车后面,只见一块帆布把车斗遮挡得严严实实,帆布下面装得满满登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郝京哲掀起帆布一角向里望去,眼睛瞬间瞪圆。
作为电子厂的老职工,他马上就判断出那是各类电器零件半成品,没有包装,堆满了车斗。从随意装运的方式就能看出,这一车东西肯定不是正道来的,不是去熔就是去卖,而且是贱卖。
郝京哲在兴旺巷开店数年,知道旁边的兴顺巷里就有一家废品收购站,但这车东西明明拉到了地方却不卸货,实在奇怪。郝京哲心念电转之间,卡车已经发动,他来不及喊人也不敢打草惊蛇,腿比脑子反应更快,紧跑两步蹿上车尾,顺着掀开一角的帆布就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黄毛回身透过驾驶室向后望来,只看见帆布微微一颤,胡同口一阵小风吹过,无数粉红的桃花洒落在帆布之上。
帆布之下的郝京哲出了一身冷汗,被钻进来的风一激,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暗骂自己是不是那碗面条没吃上给饿傻了,怎么就这么欠儿,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己不是兵不是警的,逞什么英雄?
卡车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郝京哲悄悄掀起帆布想要趁机抽身下车,涌进帆布之下的光亮照亮了部分车斗,也让躺在车斗里的郝京哲看清了脸旁零件上贴着的标签:第三分厂,几个字让郝京哲停下了动作。
来三厂第一天,遇到三厂的事,自己这个厂长却想要跑,说出去有些丢人了吧?没准还要气得大哥托梦来笑话。
绿灯亮起卡车重新开动,帆布一角恢复原状,车斗里再次陷入黑暗,郝京哲的心中却透亮了许多。今天这事得管,别人发财可以,但不能从咱身上薅羊毛,心疼。
“哥们,你不是说不远吗?”副驾驶位置传来了刘秋民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快到了。”卡车司机应付了一句。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货都验完了还拉着我去总站?”刘秋民追问。
“刚才外面有狗。”卡车司机的回答让刘秋民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狗?有狗怎么了?”
“你别打听了,到地方亏不了你就是了。”卡车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使劲踩了一脚油门,但那卡车怕是上了年岁,只是像咳痰似的呼噜了一声却依然慢悠悠地走。
郝京哲缩在车斗里,努力控制着身体不撞到乱放的零件,但遇到个沟沟坎坎还是保不齐要龇牙咧嘴一番,心里一阵气恼,暗道大哥留下的这摊子可真够烂,棚顶漏雨、四面窜风、存量不足,下面还有老鼠打洞。刚刚自己站在胡同里那一通展望未来的折腾,是不是被人看了去?现在缩在车斗里灌风还要被骂成狗……
委屈归委屈,卡车司机的警惕劲却让郝京哲心里有些没底,听话听音儿像是个老手,干这行的又有哪个是善类?郝京哲有些懊悔,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冲动了,一会没准要跟着车进贼窝,到时候孤身一人,跟对方讲理怕是讲不通,不讲理……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车轮没有因为郝京哲的犹豫停下,卡车左右,迎面的车超越的车,呼啸来往,听得郝京哲阵阵心惊,他像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野林,四周尽是野兽的哀嚎。下一秒,更让他毛骨悚然地来了,黑暗中,自己身上突然闪动出亮光?郝京哲又惊又气,手忙脚乱地往腰间摸——BP机竟然响了起来!郝京哲差点骂出了真声:败家娘儿们!这时候打什么电话?!